中国海洋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  2021  Issue (6): 101-106  DOI: 10.16497/j.cnki.1672-335X.202106011

引用本文  

宋亚莉. 《史记》的疾病书写[J]. 中国海洋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 2021, (6): 101-106.
Song Yali. The Disease Writing in The Grand Scribe's Records[J]. Journal of Ocean University of China (Social Sciences), 2021, (6): 101-106.

作者简介

宋亚莉(1982-),女,山东青岛人,青岛大学文学与新闻传播学院讲师,文学博士,主要从事古代文学研究

文章历史

收稿日期:2021-07-06
《史记》的疾病书写
宋亚莉     
青岛大学 文学与新闻传播学院,山东 青岛 266071
摘要:《史记》所载疾病,多与人物塑造、王朝政治及生存策略的叙述密切相关。《史记》中的疾病书写,不仅起到了凸显人物性格、展示人物命运的作用,也记录了权力斗争和君臣治国之道。这与《史记》注重总结历史教训与生存智慧的史家意识密切相关。这种书写蕴含着司马迁以史为鉴、“贤贤贱不肖”的史学思想,展现了个体生命抗争无常命运的勇气和力量,内涵丰富,影响深远。
关键词史记    疾病    人物塑造    王朝政治    生存策略    
The Disease Writing in The Grand Scribe's Records
Song Yali     
College of Liberal Arts, Journalism and Communication, Qingdao University, Qingdao 266071, China
Abstract: Most diseases in The Grand Scribe's Records are closely related to characterization, dynastic politics and survival strategies. The writing of diseases in The Grand Scribe's Records not only plays a role in highlighting characters' personalities and displaying their destinies, but also records the power struggle, and the way of ruling the country, which is closely related to historical lessons and survival wisdom. The writing contains Sima Qian's historical thought of taking history as a mirror and "being virtuous but not unworthy", and shows the courage and strength of individual life to fight against the changeable fate, which is full of rich connotations and has far-reaching influence.
Key words: The Grand Scribe's Records    disease    characterization    dynastic politics    survival strategy    

有关《史记》中的医疗书写,学者们大多集中在扁鹊、淳于意等医者的医术、医理、医道上。此外,有的学者对《史记》中的“大疫”等有所关注,认为这些记载表现了司马迁天人之际的思考。[1]但有关《史记》具体篇章中的疾病,还很少有人做专门的讨论。本文拟从《史记》涉及的疾病内容入手,尝试探讨《史记》疾病书写的价值与意义。

“疾”字,甲骨文形如人中箭受伤。王国维《观堂集林·毛公鼎铭考释》曰:“疾之本字,象人亦下箸矢形,古多战事,人箸矢则疾矣。”[2](P128)小篆是会意字,增入牀字旁以人刻画生病时倚靠在病榻上的样子。疾与病都是病,秦汉时代,疾、病的含义有所不同,疾是小病,病是重病。《韩非子·喻老》里讲扁鹊为桓侯看病,桓侯之病开始“疾在腠理”,十日之后,则“病在肠胃”,由轻及重,发展极快。[3](P396-397)(此事又载于《史记·扁鹊仓公列传》)《伍子胥列传》载:“伍胥未至吴而疾,止中道,乞食。”[4](P643)《孔子世家》载:“鲁大夫孟釐子病且死。”[4](P2312)显而易见,疾大多能痊愈,而病往往接近死亡。《史记》为史传文学,兼有历史、文学二者之长,其中所载“疾”多于“病”,这与生活实际是一致的。《史记》常通过疾病书写,凸显人物性格、命运,记录政权政治斗争,赞扬明君贤臣。疾病或是叙事的开端,或是叙事的结果,或是实现政治、军事目的的借口与托辞。

① 关于疾与病的区别,不少关于汉字解读的书籍中有所辨析,参阅赵武宏著《细说汉字》,大众文艺出版社2010年版,第338页。

一、疾病与人物塑造

《史记》是以人物为中心的纪传体史书,其中的疾病书写主要从如下两个方面展开,有效地凸显了人物的性格特点。一是对人物生理疾病的书写。鲁迅的《汉文学史纲要》说《史记》创作“传畸人于千秋”,[5](P308)这里的“畸人”,出自《庄子》。《庄子·内篇·大宗师》载:“畸人者,畸于人而侔于天。”成玄英疏:“畸者,不耦之名也。修行无有,而疏外形体,乖异人伦,不耦于俗。”庄子所谓“畸人”乃是与世俗不同,但又能够“通天道”(掌握自然规律)的“异人”。在庄子笔下,这些人多形体畸形,如支离疏。成玄英疏云:“四肢离拆,百体宽疏,遂使颐颊隐在脐间,肩膊高于顶上。形容如此,故以支离名之。” [6](P180)这的确是《史记》中不少有身体之疾,却有特殊才能的人的写照。如人物之口吃,数次见于《史记》记载,《张丞相列传》记刘邦欲废太子事曰:

及帝欲废太子,而立戚姬子如意为太子······而周昌廷争之强,上问其说,昌为人吃,又盛怒,曰:“臣口不能言,然臣期期知其不可。陛下虽欲废太子,臣期期不奉诏。”上欣然而笑。既罢,吕后侧耳于东箱听,见周昌,为跪谢曰:“微君,太子几废。”[4](P3245)

周昌口吃,盛怒之下,口吃更明显,两个“期期”连用,生动描述其口吃之时言辞不清的状态。这也是成语“期期艾艾”之“期期”的来源。周昌的口吃,消解了刘邦的不满,巧妙地将刘邦的注意力转移到嘲笑他言语不清的口吃上,周昌本人直谏犯上的一面反而被忽略了。同样患口吃之疾的还有韩非、司马相如等:“(韩)非为人口吃,不能道说,而善著书。”[4](P2612) “相如口吃而善著书。”[4](P2699)二人虽因口吃之疾不善言谈,却能将思想托之书籍。而司马相如不仅口吃,还有消渴疾。或是因常遭疾病困扰,其人性格散淡、不慕官爵,“与卓氏婚,饶于财。其进仕宦,未尝肯与公卿国家之事,称病间居,不慕官爵”。[4](P2699)疾病的书写,使得人物更加真实可亲。而《平原君虞卿列传》则通过患足疾者与平原君的冲突来展示平原君的性格:

平原君家楼临民家。民家有躄者,槃散行汲。平原君美人居楼上,临见,大笑之。明日,躄者至平原君门,请曰:“臣闻君之喜士,士不远千里而至者,以君能贵士而贱妾也。臣不幸有罢癃之病,而君之后宫临而笑臣,臣愿得笑臣者头。”原君笑应曰:“诺。”躄者去,平原君笑曰:“观此竖子,乃欲以一笑之故杀吾美人,不亦甚乎!”终不杀。居岁余,宾客门下舍人稍稍引去者过半。平原君怪之,曰:“胜所以待诸君者未尝敢失礼,而去者何多也?”门下一人前对曰:“以君之不杀笑躄者,以君为爱色而贱士,士即去耳。”于是平原君乃斩笑躄者美人头,自造门进躄者,因谢焉。其后门下乃复稍稍来。[4](P2875)

“躄”,跛,腿瘸;“槃散”,走路一拐一拐的样子;“行汲”,从井里提水;“罢癃”,指残疾,废疾。战国四君子之一的平原君赵胜,以“倾以待士”而闻名天下。躄者因遭嘲笑要求平原君杀美人,赵胜表面答应,实则不以为然,“观此竖子,乃欲以一笑之故杀吾美人,不亦甚乎”。结果一年之后,其门人过半离去,众人认为他“爱色而贱士”。最后赵胜迫不得已,杀死美人而向躄者登门道歉。躄者的自尊自爱、赵胜的轻慢而能改之状跃然纸上。不仅如此,司马迁将此事放在《平原君虞卿列传》的开篇,用意深远,突出人物性格之外,使得平原君赵胜与信陵君魏无忌的高下立分。

在《赵世家》中,年迈病足却有智有谋的老臣触龙,直言自己老病之苦,步步闲语,句句闲情,使得盛气凌人的太后最终同意以长安君为质:“太后盛气而胥之。入,徐趋而坐,自谢曰:‘老臣病足,曾不能疾走,不得见久矣。窃自恕,而恐太后体之有所苦也,故愿望见太后。’”[4](P2195)这里的疾病书写,拉近了人物沟通的距离,使得人物之间产生共情共鸣。司马迁笔下的人物如张良等,虽多病,却不妨碍人物的才能卓越、成绩斐然;甚至因为疾病,人物更多了几分通透与洒脱。《留侯世家》载:“张良多病,未尝特将也,常为画策臣,时时从汉王。”吕雉掌权时,张良以多病为由,远离朝堂,“留侯性多病,即导引不食谷,杜门不出岁余。” [4](P2483)

从上可知,同是口吃,文本展示了周昌的力谏为国,韩非、司马相如的善思著书;同是足疾,文本凸显了赵胜的徒有其名,触龙的以情动人。多病的张良,能够趋利避害,成为一代名臣,更能以多病为借口自保,远离政治斗争旋涡,与命运抗争。司马迁对人物某些先天疾病的叙述,充分展示了不同人物的性格、才能、命运。

需要补充的是,一是《史记》中还有不少关于人物奇貌的描述,这些内容在今天看来可能是疾病,但秦汉之际,史官不以为病,而是作为貌奇者必有异能的重要佐证。如《秦始皇本纪》载:“秦王为人,蜂准,长目,挚鸟膺,豺声,少恩而虎狼心,居约易出人下,得志亦轻食人。”[4](P297)有学者指出,“挚鸟膺”即鸡胸,“蜂准”是马鞍鼻,“豺声”表明有气管炎,此三者可以推测秦皇嬴政有软骨症,因为软骨症患者,骨头的发育反常,胸形、鼻形都会变异,而管炎是并发症。[7](P301)再如刘邦“左股有七十二黑子”,[4](P437)从现实入手,很可能是皮肤类疾病,但在《史记》和历代史书之中,类似的相貌、形仪之奇,大多起着突出人物特异性、塑造人物性格的作用。

二是对人物“因事致病”的书写,这类疾病书写颇具特点,人物身体疾病只是表象,寻绎根源则多与精神疾病有关。由于《史记》所记人物多是权势显贵,更能引发读者的唏嘘感叹:即使是帝王将相,也是血肉之躯,有七情六欲,同样对命运不可把握。范增年七十而仕,其人好奇计,有谋略,本受项梁重用,然项梁死后,项羽虽尊其为亚父,却并不信用范增。刘邦用陈平离间之计,使项羽怀疑范增。范增一气之下,请求告老还乡,“行未至彭城,疽发背而死”。范增之病,虽有年老体弱、路途不适等原因,但根本的缘由则是心病。而项羽有一范增而不能用,如何能与刘邦争天下。从范增病死一事,项羽之性格亦得以展现。再如刘盈之病:

孝惠见,问,乃知其戚夫人,乃大哭,因病,岁余不能起。使人请太后曰:“此非人所为。臣为太后子,终不能治天下。”孝惠以此日饮为淫乐,不听政,故有病也。[4](P506)

刘邦死后,实际掌权的是吕雉。为了排除异己,巩固统治,吕雉开始清理可能威胁其子帝位的势力,戚夫人及其子如意首当其冲。吕雉残忍地将戚夫人制成人彘,并邀刘盈观看,也许本想母子同心,以解母子心头之恨,然刘盈仁慈懦弱,虽为帝王,却毫无谋略与危机感,并未从吕雉的角度考虑问题,只认为她太心狠手辣,母子竟然由此反目。刘盈大病,甚至想放弃皇位。这里的“病”是吕雉强势、母子反目的“果”。吕雉的霸道残忍,刘盈的仁弱,母子性格迥异而无法沟通等情形,均得以充分展现,使得读者无法真正厌恶吕雉,也无法真正同情刘盈。这里的疾病书写,也很好地展示了人物与事件的曲折与复杂。

范增病疽而死,刘盈岁余不能起,都是心病使然。司马迁对这类疾病颇为关注。类似的记载,如吕雉路见黑狗而病:“三月中,吕后祓,还过轵道,见物如苍犬,据高后掖,忽弗复见。卜之,云赵王如意为祟。高后遂病掖伤。七月中,高后病甚。”[4](P514)梁孝王“归国,意忽忽不乐。北猎良山,有献牛,足出背上,孝王恶之。六月中,病热,六日卒,谥曰孝王。”[4](P2536) “其春,武安侯病,专呼服谢罪。使巫视鬼者视之,见魏其、灌夫共守,欲杀之。竟死。子恬嗣。元朔三年,武安侯坐衣襜褕入宫,不敬。”[4](P3452)吕雉的路遇黑狗,梁孝王刘武的狩猎见怪牛,武安侯田蚡的见亡者,都是三人患病的直接缘由。而从更深层次来看,则是三人的心病:吕雉杀害无辜幼子赵王如意,刘武曾觊觎皇位不得而心怀恐惧,田蚡设计陷害窦婴、灌夫。这些内容里,疾病书写的视角突破了外在的身体疾病,而转向内在精神疾病的探索和关注,人物性格、命运因此得到更为细腻真实的表现。

《史记》中的疾病叙述与人物性格塑造、命运推进密切相关,是司马迁人物塑造的一种重要方法。疾病使得人物更加鲜活、立体、丰满,不仅写出了人物面对悲剧命运的不甘和无力,也使人性的弱点和闪光点获得了完美的展示。

二、疾病与王朝政治

问病、问疾、代病是《史记》中疾病书写的又一方式,这些内容记录贤臣明君、佞臣昏君在政权维护、王权更迭中的言行,将疾病与王朝政治密切联系,目的在于以史为鉴,为后世君臣治世提供参考。

问病一般指处在政治权力中心的两位人物,一位病重将死,一位以探病为由,询问国之要事。因为问的是“病”而不是“疾”,讨论的又是事关政权稳定的国家大事,因而司马迁的记载尤为详细。所谓人之将死,其言也善,问者出于真心,答者也往往能摒弃个人恩怨,从王权维护、统治巩固出发,坦诚回答。如管仲的临终嘱托:

管仲病,桓公问曰:“群臣谁可相者?”管仲曰:“知臣莫如君。”公曰:“易牙如何?”对曰:“杀子以适君,非人情,不可。”公曰:“开方如何?”对曰:“倍亲以适君,非人情,难近。”公曰:“竖刁如何?”对曰:“自宫以适君,非人情,难亲。”管仲死,而桓公不用管仲言,卒近用三子,三子专权。[4](P1806)

管仲预见到了桓公想对易牙、开方、竖刁三人委以重任,临死之前直言此三人杀子、倍亲、自宫行为违背常人常情不能重用。桓公虽是一代霸主,但晚年昏庸,任用奸佞。待其老病,果如管仲所言,易牙、竖刁等作乱,桓公下场凄惨:“桓公病,五公子各树党争立。及桓公卒,遂相攻,以故宫中空,莫敢棺。桓公尸在床上六十七日,尸虫出于户。十二月乙亥,无诡立,乃棺赴。辛巳夜,敛殡。”[4](P1808)桓公没有听管仲之言,又在继承者选择上犹豫不决,致使内斗激烈,国力衰弱身亡政衰,为天下笑。几代之后姜姓齐国亡,田氏齐国兴,追根溯源,此乃祸源之一。

再如刘邦病重,吕后探病,问刘邦百岁后,萧相国死后,谁来担任相国,刘邦说选曹参,吕雉问曹参之后如何,刘邦说王陵、陈平、周勃,然王陵需陈平辅佐,周勃“重厚少文,然安刘氏者必勃也,可令为太尉”,吕雉还想继续追问,刘邦说,“此后亦非而所知也”。[4](P491-492)经病榻问政,刘邦的睿智与远谋得以凸显。《萧相国世家》也记载:

何素不与曹参相能,及何病,孝惠自临视相国病,因问曰:“君即百岁后,谁可代君者?”对曰:“知臣莫如主。”孝惠曰:“曹参何如?”何顿首曰:“帝得之矣!臣死不恨矣!”[4](P2451-2452)

“恨”,在此指遗憾。萧何、曹参都是国之栋梁,二人虽不睦,但都是以国为重的忠臣良将,所以当刘盈询问谁可继他为相时,二人心有灵犀,萧何更是胸襟坦荡,直言选择曹参的话,自己死而无憾。在这里,读者既可以看到人物以国为重的优秀品质,又可以领悟汉初帝国能够迅速恢复发展、政权得以巩固的缘由。临终嘱托也可归在问病中。又如《商鞅列传》载,魏国公叔座病,魏惠王亲往探病。魏惠王问公叔座之后谁可辅佐国家,公叔座推荐公孙鞅即商鞅,认为商鞅虽然年轻,但有奇才,可以托之国之大事。然魏惠王的反应是“嘿然”。公孙座明白了魏王不想用商鞅,转而告诫商鞅逃命,然商鞅却说:“王不能用君之言任臣,又安能用君之言杀臣乎?”[5](P2707)这里展现的人物很有层次感,公孙座能识人,在魏王之上,然商鞅的睿智更在二人之上。《史记》疾病书写中的“病榻议政”为后世君臣者提供了一种处理政事的典范。

问疾强调的是对病者的尊崇和安慰。因为问的是“疾”而非“病”,所以更倾向是一种收拢人心的政治行为。如“(齐)顷公弛苑囿,薄赋敛,振孤问疾,虚积聚以救民,民亦大说。”[4](P1813) “伍子胥谏曰:‘句践食不重味,吊死问疾,且欲有所用之也。此人不死,必为吴患。’”[4](P2649) “士卒次舍井灶饮食问疾医药,(司马穰苴)身自拊循之。”[4](P2626) “项王(羽)见人恭敬慈爱,言语呕呕,人有疾病,涕泣分食饮。”[4](P3168)为君者问疾得民心,为将者问疾拢军心,民心所向,有助于政权巩固。

《史记》中的疾病书写,还有代病。顾名思义,代病是指代他人承受病之苦痛。周公是司马迁笔下的披肝沥胆、全心为国的贤臣形象,《史记》中记载他两次代王受病:

武王病。天下未集,群公惧,穆卜,周公乃祓斋,自为质,欲代武王,武王有瘳。[4](P169)

初,成王少时,病,周公乃自揃其蚤沈之河,以祝於神曰:“王少未有识,奸神命者乃旦也。”亦藏其策於府。成王病有瘳。及成王用事,人或谮周公,周公奔楚。成王发府,见周公祷书,乃泣,反周公。[4](P1838-1839)

“穆卜”,恭敬庄严的占卜;“祓”,除灾求福的祭祀;“斋”,祭祀时的虔诚活动,如沐浴、独居等;“瘳”,病愈;“揃其蚤”,“揃”通剪,“蚤”通爪,剪下自己的指甲。周公旦为了国家安稳,先后为周武王、周成王祝祷,愿以身代病,两位王的病很快好转。先秦时期巫医史不分,巫官即史官,地位显赫,参与政治,始终与“天”有密切关系。或是缘于对周公的敬慕,或是为了保存史料,史迁在《蒙恬列传》再次谈及了周公代成王病事,只是祝祷的语词略有不同:“王未有识,是旦执事。有罪殃,旦受其不祥。”[4](P3117)文本以互文之法,记载了不同版本的周公祷病之词。《楚世家》也有类似的记载,楚昭王二十七年(前495年)十月,楚昭王病于军中。周太史建议将病“移于将相”,“将相闻是言,乃请自以身祷于神”,楚昭王拒绝移祸他人;太史占筮,“卜而河为祟,大夫请祷河”,楚昭王言“自吾先王受封,望不过江、汉,而河非所获罪也”,拒绝祷河。[4](P2070)楚昭王既不信移病之说,又不愿臣下代病,故而拒绝。历史发展到西汉,神学的迷雾渐渐散去,史官司马迁应该也知晓代病颇不可靠。因而这类疾病的书写,重点不在于“代病”能否真正发挥疗疾作用,而在于通过“代病”颂扬贤臣明君。

周公是孔子敬慕的人物,楚昭王拒绝将相“代病”的做法,也得到了孔子的称赞,而孔子又是司马迁敬慕的人物。在代病的书写之中,融入了不同时代人物的仰慕、尊敬之情。可见,司马迁的“病榻问政”、问病、问疾,都与国家大事、王朝命运密切相关,却又入情入理,引人思考。

三、疾病与生存策略

在《史记》疾病书写中,还有一类与生存策略密切相关,就是所谓的“称病”“称疾”与“谢病”。如《南越列传》记载,武帝时,南越王赵兴的丞相吕嘉位高权重,国内信服者甚多,声望胜于南越王,汉朝使者前来,“(吕嘉)有畔心,数称病不见汉使者”。[4](P3599)吕嘉称病,似在表明一种与汉对抗的态度。《郑世家》载:“子亹元年七月,齐襄公会诸侯于首止,郑子亹往会,高渠弥相,从,祭仲称疾不行。”[4](P2128)祭仲所以称疾,因为他知道齐襄公还是公子之际,子亹与之寻仇打斗过,祭仲认为此行凶多吉少,坚决不去,也劝阻子亹不要去,但子亹不听,最终子亹被齐侯“伏甲而杀”。再如《穰侯列传》载,魏冉是秦昭王的舅舅,无意为相,“魏冉谢病免相,以客卿寿烛为相”。[4] (P2823)这里的“谢病”,其实只是借口,并非真的生病。

《史记》中关于“称病”“称疾”“谢病”内容较多,其中,“称病”二十一条;“谢病”十五条;“称疾”约十条。从这个统计看,“称病”“谢病”多于“称疾”,似乎因为“疾”较轻,故“称疾”不足以成为推托的理由,但在实际之中,“称病”“称疾”“谢病”二者含义区别不大。这种书写模式,在历史的发展中,逐渐沉淀成为我们民族与文化中司空见惯的处事方式,其重点不在疾病,而在于为何称疾或称病及后续的行动。

② “因事致病”,豫让算是个案,梁其姿在其《面对疾病—传统中国社会的医疗观念与组织》(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12年版)中谈及:“战国时代有名的刺客豫让漆身为厉,······自似厉病患者,并剪须去眉的故事,说明当时人对厉病患者的外形已经有一定的认识。”认为豫让为了复仇,故意使自己成为厉病患者,以避人耳目。

文帝时,吴太子(吴王刘濞之子)朝见,与皇太子博弈。二人因棋路争执,皇太子以棋盘击打之,失手打死了吴太子。吴太子归葬吴地,吴王刘濞非常生气,说:“天下同宗,死长安即葬长安,何必来葬为?”再次将吴太子遣丧长安。此后吴王“稍失藩臣之礼,称病不朝”“京师知其以子故称病不朝”。刘濞以诈病的方式表达自己对汉廷的不满, 很快以“诛晁错、清君侧”为由挑起了七国之乱。当时,京师百官皆知刘濞是诈病,是对儿子无辜死去的反抗,也猜测到刘濞的“称病”之后可能会反叛。为了更清楚地解读疾病与生存策略,我们从《史记》中选取典型人物和事件,按时代先后列表如表 1所示:

表 1 疾病书写与政治生存策略

表 1中可以发现,处在政治权力中心的人物,其称病(疾)、谢病的原因,有因功高盖主而遭忌惮者,如文种、韩信、魏无忌;有因同僚争权而欲避让者,如蔺相如;有欲逃避灾祸以自保者,如子婴、韩厥、赵王如意、蔡泽、窦婴等。其中,除廉颇、蔡泽等终得善终外,其他人物虽力图以称病(疾)、谢病委曲求全、隐忍避让,终难逃脱厄运而位高权重者不称病则已,称病则有变,往往导致不好的结果。在历史的发展中,称病与谢病逐渐形成了我们民族中一种特殊的处事方式。此外,军事上为了逃避战争,将领多称病:

汉二年,齐王田荣畔楚,项王往击齐,征兵九江,九江王布称病不往,遣将将数千人行。汉之败楚彭城,布又称病不佐楚。项王由此怨布,数使使者诮让召布,布愈恐,不敢往。项王方北忧齐、赵,西患汉,所与者独九江王,又多布材,欲亲用之,以故未击。[4](P3153)

黥布的两次称病,实为一种生存策略,楚汉相争多次呈现胶着状态,项羽虽暂处优势,但败亡之态已露,黥布此时称病,主要为了静观其变,保存实力。同样,魏豹首鼠两端,先是与刘邦合作,彭城之战中联合攻打项羽,没料想项羽善战,刘邦大败,魏豹“请归视亲病,至国,即绝河津畔汉”。[4](P3142)

从《史记》记载来看,军事上的称病记载较少,主要集中在楚汉之争、吕雉、文帝、景帝时期。此时,汉帝国的军事力量较弱,各方势力蠢蠢欲动,称病成为不少人保存实力、静观其变的借口。如汉朝初建,陈豨在代地反叛,刘邦亲自讨伐,“至邯郸,征兵梁王。梁王称病,使将将兵诣邯郸”,刘邦“使人让梁王”,彭越犹豫是否前往,部将扈辄建议直接谋反,彭越不想谋反,继续称病,然最终被刘邦设计囚禁在洛阳。梁王彭越之称病是保存实力、犹豫不决的无奈之举。[4](P3146)卢绾的情况与之类似,卢绾也许本无反叛之心,然陈豨部下告发卢绾参与陈豨反叛,刘邦渐老,疑心极重,面对卢绾的两次称病,直接派樊哙讨伐。之后刘邦与卢绾释疑,但不久,刘邦病死,吕雉多疑,卢绾逃入匈奴,死于胡地。[4](P3199)刘恒继位之前,并不了解长安情况,臣下建议刘恒“称疾毋往,以观其变”,刘恒一贯小心谨慎,不轻易冒进,称病只是暂时静观其变的托词。[4](P525)以上的“称病”多是托辞,借口,是生存斗争策略的体现,展现了秦汉之际波谲云诡、虚虚实实、尔虞我诈的政治、军事斗争,以及人物在斗争中力图获得生存空间的努力与抗争。

总之,《史记》中的疾病是人物性格、命运、事件、思想得以展开的线索,疾病书写使人物形象更加丰满、性格更加鲜明,也使历史事件更具张力。司马迁的疾病书写,蕴含着史家的政治理念与人文关怀,寄予了惩恶扬善、以史为鉴的思想,展现了个体生命抗争无常命运的勇气和力量,内蕴丰富,影响深远。

(致谢 感谢青岛大学2018年“以学为中心”课程建设项目《史记导读》(RC1900011542)的资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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