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海洋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  2022  Issue (3): 132-138  DOI: 10.16497/j.cnki.1672-335X.202203013

引用本文  

李婧. 钱锺书批评《文心雕龙》的三个特色及价值[J]. 中国海洋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 2022, (3): 132-138.
Li Jing. The Three Characteristics and Value of Qian Zhongshu's Criticisms of Carving a Dragon at the Core of Literature[J]. Journal of Ocean University of China (Social Sciences), 2022, (3): 132-138.

作者简介

李婧(1983-),女,山东烟台人,中国海洋大学文学与新闻传播学院副教授,主要从事中国古代文学与文论研究

文章历史

收稿日期:2021-09-09
钱锺书批评《文心雕龙》的三个特色及价值
李婧     
中国海洋大学 文学与新闻传播学院,山东 青岛 266100
摘要:“龙学”与“钱学”均为跨世纪显学,但钱锺书对《文心雕龙》的批评却尚未得到充分研究。钱锺书十分重视《文心雕龙》,但并没有像其他“龙学”家那样一味赞扬,而是站在贯通中西古今文论的高度去审视,从而更深入地挖掘出《文心雕龙》的价值,发展其理论,衡量其得失。特别是,钱锺书以“打通中西”的方法,对《文心雕龙》固有特点的挖掘;在“非体系”理论指导下,对《文心雕龙》“片段思想”价值的发现;从文学修辞视域,对《文心雕龙》修辞论的阐扬;这三个方面集中体现了钱锺书批评《文心雕龙》的特色,对后来的研究者具有重要的启发意义。可以说,钱锺书对《文心雕龙》的批评,不仅极大地彰显了《文心雕龙》的理论价值,在20世纪“龙学”史上具有经典性,更为21世纪“龙学”的发展开拓了思路。
关键词钱锺书    刘勰    《文心雕龙》    人化文评    片段思想    文学修辞    
The Three Characteristics and Value of Qian Zhongshu's Criticisms of Carving a Dragon at the Core of Literature
Li Jing     
College of Liberal Arts, Journalism and Communication, Ocean University of China, Qingdao 266100, China
Abstract: The research on Carving a Dragon at the Core of Literature and Qian Zhongshu are cross-century distinguished schools of theory. But up to now Qian Zhongshu's criticism of Carving a Dragon at the Core of Literature has not been fully studied. Qian Zhongshu attached great importance to Carving a Dragon at the Core of Literature, but he did not blindly praise it like other scholars. He looked at it by blending Chinese and western, ancient and modern literary theory so as to detect its value, develop the theory, and measure the gain and loss in its study. Especially, he explored the inherent characteristics of Carving a Dragon at the Core of Literature using a method of blending Chinese and western theories. He discovered "fragmentary thoughts" by the theory of "non system". He attached importance to rhetorical theory of Carving a Dragon at the Core of Literature from the literary rhetoric perspective. These three aspects reflect the features of Qian Zhongshu's criticism of Carving a Dragon at the Core of Literature, which is enlightening for later researchers. As a classical theory in the 20th century, his criticism of Carving a Dragon at the Core of Literature not only has great theoretical value, but also opens up a new thought for the study of Carving a Dragon at the Core of Literature in the 21st century.
Key words: Qian Zhongshu    Liu Xie    Carving a Dragon at the Core of Literature    human-oriented literary criticism    fragmentary thought    literary rhetoric    

“龙学”与“钱学”均为跨世纪显学,但钱锺书对《文心雕龙》的批评却尚未得到充分研究。20世纪80年代就有学者指出钱先生对《文心雕龙》并不怎么认可,近来也有学者指出“著名学者钱锺书却不以为然,认为《文心雕龙》‘谈不上有什么理论系统’,甚至整体可能是‘废话一吨’”。[1]我们应该看到,事实上,钱锺书十分重视《文心雕龙》,在《管锥编》《谈艺录》《七缀集》以及其他单篇论文中征引达近百处,虽然在具体评价上有褒有贬,甚至批评多于赞扬,但这在很大程度上,是由其自身的学术特点所决定的。钱锺书贯通中西古今的学术视野,使他对《文心雕龙》的批评独具慧眼,与众不同,其中有三方面的认识最具特色,理应得到“龙学”与“钱学”研究者们的注意。

① 详见诸葛志:《论〈管锥编〉对刘勰和〈文心雕龙〉的批评》,《浙江师范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1988年第2期。

② 详见魏伯河:《钱锺书评点〈文心雕龙〉辑录》,《古代文学理论研究——诗道、诗情与诗教》,2019第1期。另有赵永江《钱锺书手稿〈文心雕龙评注〉辑录》,《古代文学理论研究——中国文论的虚与实》,2021第2期。

一、发现《文心雕龙》的“人化文评”

众所周知,钱锺书强调打通的研究方法,在他晚年与友人信中说:“弟之方法并非‘比较文学’而是求‘打通’,以中国文学与外国文学打通,以中国诗文词曲与小说打通。”[2](P299)特别是打通中西方文论,乃其最重要的治学特色。值得注意的是,钱锺书之打通中西,不是机械地用中国文论去牵强附会西方理论,以抬高地位,而是中西文论平等对话,相互照明,平行分析,双向阐发,从而揭示出中国文论的固有特点和独特价值。这方面的突出成果是1937年发表的《中国固有的文学批评的一个特点》,此文揭示了一个中国文学批评自古到今所固有的普遍的、在西方文学批评中找不到匹偶的特点,这就是中国文学批评习惯“把文章通盘的人化或生命化(animism)”,[3](P54)用“气、骨、神、脉”等人体的机能和构造来评论诗文,可简称为“人化文评”,这是钱锺书通过对中西方文论中类似现象的深入分析,而得出的结论。《文心雕龙》中就蕴含了丰富的典型的人化文评,钱锺书在文章里处处征引《文心雕龙》的相关文句,作为其立论的主要依据。可以说,这篇文章正是用打通中西的方法,挖掘出了《文心雕龙》“人化文评”的固有特点及独特价值,具体说来,其优于西方此类文评之处,可以体现在下面几个层面:

第一,在以“人体”比喻“文章”时,西方人化文评将“人体”与“文章”视为平行的二元,中国人化文评能将两者融会化合。钱锺书认为将刘勰与古罗马批评家郎吉纳斯相比较,差异可一目了然。郎吉纳斯有“文须如人体,不得有肿胀”“文如人体,非一肢一节之为美,而体格停匀之为美”等观点,[3](P59)钱锺书认为:“在此类西洋文评里,人体跟文章还是二元的,虽然是平行的二元。”[3](P59)但“在我们的文评里,文跟人无分彼此,混同一气”,[3](P59)如《文心雕龙·风骨》篇云:“辞之待骨,如体之树骸,情之含风,犹形之包气”,文辞的端直精健,好似人体骨骼的端正挺拔一般,情志的明朗、有感染力就像人体有生气、生命力一样,在这里,文跟人无分彼此,已经是“超越对称的比喻以达到兼融的化合”了。[3](P60)钱锺书巧妙地形容中国人化文评,是刘勰《比兴》篇中所说的“触物圆览”,而西方文论中的人文比喻单是“左顾右盼”,[3](P60)标举中国人化文评达到了人体与文章的融会与化合的最妙的境界,确实体会得精当无比。

第二,西方人化文评将作者的思想与其外化的文章视为二元,比喻为人体的内外构造;中国人化文评将文章本身,就看成一个包括思想内容与文字表达的整体,再将之比喻为人体的内外构造。钱锺书以几则西方文论为例,如卡莱尔云:“世人谓文字乃思想之外衣,不知文字是思想之皮肉,比喻则其筋络。”华茨华斯云:“世人以文章为思想之衣服,实则文章乃思想之肉身坐现。”佛罗贝(现通译福楼拜)云:“文章不特为思想之生命,抑且为思想之血液。”[3](P58-59)钱锺书指出上述西方文评,是将作者的思想与文章的文字表达,看作两个不相融贯的平行单位,而“把两个单位合成一个”。[3](P62-63)相比之下,“刘勰、颜之推的话,比此说深微得多”。[3](P62)《文心雕龙·附会篇》云“以情志为神明,事义为骨髓,词采为肌肤,宫商为声气”,《颜氏家训·文章篇》云“文章当以理致为心肾,气调为筋骨,事义为皮肤”,钱锺书认为他们的人化文评,则是将文章本身,既看成一个包括情志和词采的整体,再将之比喻为人体的不同部分,这是“把一个单位分成几个”。[3](P62-63)

第三,西方人化文评以肉、筋、骨、血等表层的人体构造来比喻文章,中国人化文评更看重用神、韵、气、力等深层的人体气质来形容文章。钱锺书提到:“维威斯、班琼生的议论,是极难得的成片段的西洋人化文评,论多肉的文章一节尤可与刘勰所谓‘瘠义肥词’参观。”[3](P62-63)维威斯说:“文章亦有肉,有血,有骨。词藻太富,则文多肉;繁而无当,则文多血。”班琼生说:“文字如人,有身体,面貌,皮肤包裹。繁词曲譬,理不胜词,曰多肉之文。”这与《文心雕龙·风骨》篇将内容贫乏而辞采过滥的文章,称为“瘠义肥辞”是异曲同工的。“但是此类议论毕竟没有达到中国人化文评的境界,他们只注意到文章有体貌骨肉,不知道文章还有神韵气魄”。[3](P63)而以《文心雕龙》为代表的中国人化文评,则不仅用肉、筋、骨、血等表层的人体构造,来比拟文章的词藻;更看重以用神、韵、气、力等深层的人体气质,来形容文章的风格,无疑更见周密。在西方文评中,虽然也有类似中国人化文评喜用的“气”“力”等范畴,但不可相提并论。如德昆西所谓“力”,其内涵把我们所谓气、力、神、骨种种属性,都混沌地包括在内,并且所谓的“力”是物理界的概念;而《文心雕龙·风骨》篇赞词云“蔚彼风力,严此骨鲠”,这里的“力”就是人的生理现象了。

综上可见,西方虽然也有人化文评,但是远不如中国古代文学批评中的精密完备,确实可以说,“人化文评”是中国文学批评固有的一个特点。钱锺书以打通中西的视角,拈出“人化文评”这一概念,并阐释其民族特性和独特价值,这是具有开创性的。这一独具慧眼的发现,也启发了后来的研究者。20世纪90年代,吴承学发表了《生命之喻—论中国古代关于文学艺术人化的批评》(《文学评论》1994年),更加全面深入地阐发了这一问题。新世纪以来,更多的研究者投入到讨论中来,产生了不少相关论著,如袁文丽《中国古代文论的生命化批评》(2016年)。具体到钱锺书对《文心雕龙》中“人化文评”的揭示,也启发了龙学研究者们,近年来,李轶婷《刘勰生命化批评——以〈文心雕龙·风骨〉为例》(2018年)、陈士部《论刘勰文学观念中的身体隐喻话语》(2019年)、詹文伟《〈文心雕龙〉中的“人化文评”现象研究》等多篇文章即围绕这一问题进行了深入探讨。更重要的是,钱锺书运用的打通中西、平等对话、双向阐释、回归自身之研究方法,对我们今后如何结合西方理论来研究《文心雕龙》,仍然具有重要的借鉴意义。

③ 近年来,与《文心雕龙》“人化文评”相关的代表性论文有:王毓红《〈文心雕龙〉喻言式批评话语分析》,《文学评论》2007年第6期;张娜娜《〈文心雕龙〉创作论中“身体”与“文学”的关系——兼论“拟容取心”说》,《伊犁师范学院学报》2015年第34卷第2期;杨冬晓、何珊、张春晓《从〈附会〉看〈文心雕龙〉的“人化文评”现象》,《河北科技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16年第16卷第2期;李轶婷《刘勰生命化批评——以〈文心雕龙·风骨〉为例》,《晋中学院学报》2018年第35卷第2期。陈士部《论刘勰文学观念中的身体隐喻话语》,《古代文学理论研究》2019年第1期;詹文伟《〈文心雕龙〉中的“人化文评”现象研究》,哈尔滨师范大学2020年硕士论文。

二、看重《文心雕龙》的“片段思想”

20世纪初是中国学术的转型期,随着西学东渐,中国传统学术也开始向西方学科化、系统化转型,侧重研究的理论性和系统性。在这一过程中,《文心雕龙》因其体大虑周,是中国古代最具系统性的文论著作,而在学术转型中脱颖而出,成为世纪显学。然而,对于20世纪的学术转型,及学界对《文心雕龙》系统性的重视,钱锺书却报以冷静的批评态度。1979年,他在修订十几年前发表的《读〈拉奥孔〉》一文时,特在文章前新增五百余字,专门对重理论著作、重理论体系的学术风尚提出质疑,1985年再次修订时特别点到《文心雕龙》,这段论述虽然不长,却是备受研究者重视的了解钱锺书思想的重要文献。

在此文中,钱锺书对包括《文心雕龙》在内的著名理论著作,进行了客观冷静的批评,特别对其“理论系统”表示出质疑,称“大量这类文献的探讨并无相应的大量收获。好多是陈言加空话,只能算作者礼节性地表了个态”,[4](P34)“我们孜孜阅读的诗话、文论之类,未必都说得上有什么理论系统”。[4](P34)即便有严密周全的体系,钱锺书也认为许多系统经不起时间考验,会整体性垮塌,但其中的个别见解却还能为后世所采取,未失去时效。他做了一个形象的比喻,理论体系就像“庞大的建筑物”,具体观点如同建造它的“木石砖瓦”,大厦整体上倒塌,“木石砖瓦”“仍然不失为可资利用的好材料”。[4](P34)所以钱锺书认为“往往整个理论系统剩下来的有价值的东西只是一些片段思想”,[4](P34)他提醒学者“眼里只有长篇大论,瞧不起片言只语,甚至陶醉于数量,重视废话一吨,轻视微言一克,那是浅薄庸俗的看法——假使不是懒惰粗浮的借口”。[4](P34)有的文章据此归纳出“令人诧异的是,著名学者钱锺书却不以为然,认为《文心雕龙》‘谈不上有什么理论系统',甚至整体可能是‘废话一吨'”,[1]这不免有些断章取义了。从整体语境来理解,钱锺书的批评并非专门针对《文心雕龙》而发,而是对学界关注名牌理论著作而忽略零散言论、重视理论系统而轻视片段思想的学术风尚表示批评,提醒学者扩大研究范围和转变研究角度。

事实上,正如一些学者所指出的,钱锺书在1985年修订《读〈拉奥孔》时新增的这五百余字具有最重要的学术价值,主要体现在对“理论系统”的批判上。一方面,它揭示了“理论系统”具有时效性,往往因过时而失去价值;另一方面,它揭示了整个理论系统中真正有价值的是一些片段思想,具有独立的可再利用的恒久价值。钱锺书精通中西学术,他的这段话正批评了西学东渐以来偏重建构理论系统的学术取向,但这绝不是一种保守和倒退,而是立足更高的学术视野上的反思与探索。

基于这样的“非体系”理论,钱锺书致力于历史上具体的文艺鉴赏和评判,在中国学术界几乎全面接受西方研究范式之时,仍然以传统的诗话体、札记体的形式来撰写《谈艺录》《管锥编》等学术巨著。但是,我们需要注意的是,钱锺书虽然反对体系,但实际上,其著作不可避免地具有一定的内在统一性和整体性,自成一种“潜体系”,正如王水照教授所指出的:“研读他的著述,人们确实能感受到其中存在着统一的理论、概念、规律和法则,存在着一个互相打通、印证互发、充满活泼生机的体系。”[5](P9)在形成自己谈文论艺的潜体系过程中,钱锺书广泛征引和辨析古今中外各类人文社科著作中的“片段思想”,作为建构自身理论大厦的“木石砖瓦”。

钱锺书反“理论系统”而重“片段思想”的学术取向,决定了他不像其他学者那样热衷于研究《文心雕龙》的系统性,而是更重视书中的具体观点。正如杨明先生所言:“钱先生最重视的是文艺理论的切合实际、丰富多彩而精辟独到,而不是系统性、完整性;他的研究,包括对《文心雕龙》的研究,便是取这样的态度。”[6](P212)钱锺书在其著作中,征引了《文心雕龙》的“片段思想”近百处,作为自己谈文论艺的“木石砖瓦”,虽然其中大多数征引只是作为材料来使用,并不蕴含褒贬批评和理论辨析,但这种再利用也使得这些“片段思想”具有了全新的价值,不啻为一种传播甚或研究。更重要的是,钱锺书在征引《文心雕龙》的“片段思想”时,有些是蕴含褒贬批评和理论辨析的,由于钱氏博通古今中外,因而能够站在更高的学术视野上,去发掘出一些《文心雕龙》“片段思想”的独特价值。如上文提到的,他在《中国文学批评的固有的一个特点》中指出,刘勰善用“人化文评”。又如,在《诗可以怨》一文中指出,《才略》篇“蚌病成珠”的比喻非常贴近“诗可以怨”“发愤所为作”,因而通行于世,“可是,《文心雕龙》里那句话似乎历来没有博得应得的欣赏”。[7]再如,在《说圆》这则札记中,他揭示了刘勰多用“圆”这个概念来谈文论艺,或指才思赅备,或指词意周妥、完善无缺,[8](P114)而喜用“圆”来评文是古今中外皆有的共通现象,等等。诸如此类的辨析不胜枚举,可以说,这样的研究,既使这些“片段思想”成为钱锺书谈文论艺的材料,同时也彰显了它们本身的理论价值。

钱锺书这一重《文心雕龙》“片段思想”的研究角度,对21世纪“龙学”颇具启发意义。百年“龙学”一直侧重对《文心》理论体系的研究,20世纪上半叶出版的批评史著作就已开端倪,20世纪60年代,“龙学”大家牟世金呼吁加强对“《文心雕龙》自身的理论体系”的研究。[9]1981年,牟先生发表的《〈文心雕龙〉的总论及其理论体系》是“对《文心雕龙》理论体系所作第一次科学表述”。[10]之后,研究《文心雕龙》理论体系、美学思想体系、文艺思想体系的论著如雨后春笋,层出不穷。这种理论热情一直持续到新世纪,乃至当下,2001年以来,相继出现了石家宜的《〈文心雕龙〉系统观》(2001年),简良如的《〈文心雕龙〉之作为思想体系》(2011年),董家平、安海民的《〈文心雕龙〉理论体系研究》(2012年)等专著。可以说,时至今日,对《文心雕龙》理论体系的研究,已经比较全面深刻了,这些研究自然是必要和有价值的。但在“龙学”成果汗牛充栋、亟待开拓新的研究视域之时,回顾钱锺书在大半个世纪前,提出的重视“片段思想”的观点,确实可以为“龙学”研究者提供别开生面的思路。正如钱锺书所指出的“理论系统”具有时效性,往往因过时而失去价值,而其中的片段思想,则可以独立于理论体系之外,被再利用,具有可再生的恒久的研究价值,即山而铸铜,煮海而为盐,《文心雕龙》中蕴藏大量丰富的闪光的“片段思想”,尚有待于学者们的发掘。

但是另一方面,毋庸讳言,由于钱锺书忽视《文心雕龙》本身的理论体系,因而对有些《文心雕龙》“片段思想”的辨析往往断章取义,造成了误读和曲解。并且,由于钱锺书论文自成潜体系,《文心雕龙》的“片段思想”只是其建立自身理论的材料,因此在评价时,就忽视了《文心雕龙》本身理论体系的时代性,故而批评得过于严苛。如他批评刘勰识鉴不足,“综核群伦,则优为之,破格殊伦,识犹未逮”,[11](P467)指出刘勰在《文心雕龙》中不论陶渊明,不论小说和佛教译经等情况。但事实上,这些与刘勰撰作《文心雕龙》的著述体例及批评标准等相关,有其不可避免的时代局限性,钱锺书站在后世更高的学术立场上来批评刘勰,显然是过于苛责了。这便是造成他对《文心雕龙》批评多而赞扬少的重要原因之一,他的很多批评意见其实是站不住脚的。钱锺书对《文心雕龙》的曲解误读和偏颇批评,也警戒研究者在征引和评价《文心雕龙》时,必须首先正确认识《文心雕龙》本身的理论体系,否则就会出现断章取义、曲解误读、过分苛责等问题。

三、阐发《文心雕龙》的修辞论

钱锺书十分重视文学修辞,这和他的文学观有关,他认为“文学”的本质体现在“能文”“义归翰藻”的文学性上,从这个意义上讲,文学在很大程度上可以理解为一种修辞现象,“诗藉文字语言,安身立命”,[8](P412)“诗学亦须取资于修辞学”。[8](P243)钱锺书在谈文论艺时,“不但提出了不少新的重大的修辞学理论和方法问题,而且贯穿着一套完整的修辞学思想,隐含着一个中西交融、古今合壁的修辞学体系。”[12](P12)有的学者因此将之视为“与陈望道双峰并峙的修辞学大家”,[12](P12)周振甫先生在《中国修辞学史》中多次称赞钱锺书的修辞学思想,称之为“中西修辞学的结合”。[13](P594) 基于这一自身的学术特点,钱锺书也就格外重视阐发《文心雕龙》的修辞论,正如杨明先生指出的:“钱先生论及《文心雕龙》,也是从这个视角出发的,是从诗文写作艺术的角度去看待刘勰的言论的。”[6](P210)

《文心雕龙》被誉为“我国第一部修辞理论著作”,[14]其《熔裁》《声律》《章句》《丽辞》《比兴》《夸饰》《事类》《练字》《隐秀》《指瑕》《附会》等十余篇都是论具体文学修辞的。钱锺书对这部分内容格外重视,多所征引,对很多观点表示肯定,如称赞:“《雕龙》所拈‘练字’禁忌,西方古今诗文作者固戚戚有同心焉,并扬搉之。”[8](P329)再如,他非常赞同刘勰对骈偶艺术合理性的论证,他说:

世间事理,每具双边二柄,正反仇合;倘求义赅词达,对仗攸宜。《文心雕龙·丽辞》篇尝云:“神理为用,事不孤立”,又称“反对为优”,以其“理殊趣合”;亦蕴斯旨。[11](P1475)

钱锺书指出世间的事理往往具有正反两方面,骈偶对仗正适合精炼地表达两方面的意思。刘勰在《丽辞》篇提到事理都不是孤立的,骈偶手法中的“反对”,正好相互补充表达出事理的不同方面,受到钱锺书的肯定。

当然,钱锺书贯通古今中外的高远的学术视野,使他更多发现刘勰理论的不足,或补充阐发,或批评纠谬,这些比单纯的赞誉更有价值,使《文心雕龙》的修辞理论得到进一步的延伸和发展。可以说,钱锺书不仅是《文心雕龙》修辞理论的发掘者,更是阐扬者和发展者。

比如,钱锺书指责刘勰论“兴”入经生窠臼,便切中要害。“兴”是最具中国特色的修辞方法,但其内涵颇难确定,自汉代以来,聚讼纷纭。钱锺书对此十分重视,在《管锥编》的《毛诗正义·关雎》篇札记中专论“兴”的内涵。根据钱先生的理解,“兴为触物以起”,[11](P2)基于此,他对刘勰《比兴》篇中的观点提出了切中要害的批评:

刘勰《文心雕龙·比兴》:“比显而兴隐。……‘兴’者,起也。……起情者,依微以拟议,……环譬以托讽。……兴之托喻,婉而成章。”是“兴”即“比”,均主“拟议”、“譬”、“喻”;“隐”乎“显”乎,如五十步之于百步,似未堪别出并立,与“赋”、“比”鼎足骖靳也。六义有“兴”,而毛、郑辈指目之“兴也”则当别论。刘氏不过依傍毛、郑,而强生“隐”、“显”之别以为弥缝,盖毛、郑所标为“兴”之篇什,泰半与所标为“比”者无以异尔。[11](P63)

钱锺书指出,刘勰用“拟议”“譬”“喻”等来解释“兴”,是认为“兴”本质上是一种比喻;其与“比”的区别只在于“比显而兴隐”,只是“比”的喻义显豁,而“兴”的喻义深隐而已。这就未能从本质上将“兴”和“比”区分开,未能彰显“兴”的独特内涵。而刘勰这种对“兴”的认识,乃是“依傍毛、郑”,入其窠臼。汉代毛亨、毛苌、郑玄在解释《诗经》时,昧于“兴”旨,没有准确地领会“兴”的内涵。《毛传》《郑笺》中标为“兴”者的文章共有一百多篇,但其实多是“赋”与“比”;并且在解释这些自命的“兴”时,都是在按“比”来解说的,如《毛传》释《关雎》首句“关关雎鸠”为“兴”,用关雎这种鸟贞洁的德性比喻后妃的贞一,这就是在以“比”释“兴”,根本上“比”与“兴”的界限还是模糊的。刘勰正是受《毛传》《郑笺》说诗的影响,也未能认识到“比”“兴”的根本区别,钱氏的批评可谓直中要害。

不过,刘勰论“兴”并非全入毛、郑窠臼,也有突破之处,所谓“兴者,起也……起情者,依微以拟议”,据杨明先生认为,刘勰的“‘起情’之说比‘托事于物’增加了‘物感’的因素”,[15](P170)这就是对以“比”释“兴”的突破,并已经隐约蕴含了钱锺书“兴为触物以起”的认识,这点价值是钱氏所忽略的。

又如,钱锺书在《谈艺录》中论安章置句,很重视刘勰《文心雕龙》中《章句》《附会》等篇提出的“宅位”“附会”等观点,认为与后世黄庭坚的“行布”说同出而异名。不过,钱锺书进一步申说:

然《文心》所论,只是行布之常体……刘彦和所谓“顺序”、“无倒置”,范元实(范温)所谓“正体”。然而“光辉”、“超妙”、“挺拔”之致,荡然无存,不复见高手矣。……故刘范顺序正体云云,仅“行布”之粗浅者耳。[8](P323)

钱锺书指出《文心雕龙》强调的“顺序”“无倒置”只是章句安排上的“常体”“粗浅者”,适当的变化才见高手,可谓是对《文心雕龙》“宅位”及“附会”理论的有益补充。

钱锺书对《文心雕龙》修辞论价值的发掘,也为21世纪“龙学”研究开拓了思路。在20世纪“龙学”史上,《文心雕龙》的修辞论相对受到忽视,研究论著相对较少,属于龙学研究的薄弱环节。据戚良德《文心雕龙学分类索引》提供的目录,可以统计出,从1907年至2005年,整体研究《文心雕龙》修辞论的文章有20多篇,而仅《文心雕龙》创作论中“文气说”这一问题的研究文章就达50多篇;探讨《熔裁》到《附会》等十余篇修辞论的文章虽有350多篇,但仅《风骨》一篇的研究论文就达200多篇。相对来讲,台湾对《文心雕龙》修辞论的研究成果较为丰富,产生了如沈谦《〈文心雕龙〉与现代修辞学》这样的专著。近十余年来,越来越多的学者开始关注《文心雕龙》的修辞论,研究文章的数量甚至超过了过去百年的总数,还产生了何越鸿的《〈文心雕龙〉修辞研究》、梁祖萍的《〈文心雕龙〉的修辞学研究》(2019年)等专著。这些充分证明了钱锺书的学术远见,《文心雕龙》修辞论必将成为新世纪“龙学”的理论增长点,还有很大的研究空间。至于钱锺书的具体批评意见,具有开创性,理应得到研究者的注意,特别是其联系古今中外文论的对比研究方法,更是《文心雕龙》修辞论研究上,后人难以企及的一种高度。

综上可见,钱锺书十分重视《文心雕龙》,但并没有像其他“龙学”家那样一味赞扬,而是站在贯通中西方古今文论的高度,去审视其理论得失。其研究集中体现出了三个明显的特色:一是以“打通中西”的方法,去挖掘《文心雕龙》的固有特点; 二是在“非体系”理论指导下, 去申发《文心雕龙》“片段思想”的价值; 三是从文学修辞的视角出发, 去阐扬《文心雕龙》的修辞论。基于这些研究角度,钱锺书提出的一些观点具有开创性,更加彰显了《文心雕龙》的理论意义。由此说来,钱锺书对《文心雕龙》的批评, 不仅在20世纪“龙学”史上具有经典性, 时至今日, 对新世纪“龙学”的发展也仍然具有重要的借鉴意义。

参考文献
[1]
何建委, 陆晓光. 钱锺书批评《文心雕龙》探究[J]. 新疆大学学报(哲学·人文社会科学版), 2016, (4): 106-111. (0)
[2]
钱锺书. 钱锺书致郑朝宗[A]. 钱锺书研究(第三辑)[M]. 北京: 文化艺术出版社, 1992. (0)
[3]
钱锺书. 写在人生边上·人生边上的边上·石语[M]. 上海: 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 2002. (0)
[4]
钱锺书. 读《拉奥孔》[A]. 钱锺书.七缀集[M]. 上海: 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 2002. (0)
[5]
王水照. 记忆的碎片——缅怀钱锺书先生[A]. 王水照: 鳞爪文辑[M]. 西安: 陕西人民出版社, 2008. (0)
[6]
杨明. 钱锺书先生论《文心雕龙》[A]. 吴晓峰, 公维军. 昭明文苑增华学林——《文选》与《文心雕龙》国际学术研讨会论文集[C]. 镇江: 江苏大学出版社, 2019. (0)
[7]
钱锺书. 诗可以怨[J]. 文学评论, 1981, (1): 16-21. (0)
[8]
钱锺书. 谈艺录[M]. 北京: 中华书局, 1984. (0)
[9]
牟世金. 近年来《文心雕龙》研究中存在的几个问题[A]. 《雕龙集》[C]. 北京: 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 1983.154. (0)
[10]
戚良德. "龙学"里程碑——牟世金先生与20世纪的《文心雕龙》研究[J]. 文史哲, 2011, (5): 88-94. (0)
[11]
钱锺书. 管锥编[M]. 北京: 中华书局, 1979. (0)
[12]
高万云. 钱锺书修辞学思想演绎[M]. 济南: 山东文艺出版社, 2006. (0)
[13]
周振甫. 中国修辞学史[M]. 北京: 商务印书馆, 1991. (0)
[14]
郑远汉. 我国第一部修辞理论著作——《文心雕龙》[J]. 华中师范学院学报, 1982, (4): 31-39. (0)
[15]
杨明. 文心雕龙精读[M]. 上海: 复旦大学出版社, 2007. (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