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记》是我国最早也是世界最早的成体系的论述教育的经典著作。它原是《礼记》49篇中的一篇,因此,以往对《学记》的探讨一直是附属于《礼记》研究的。晚清以来,一些有志之士深感国势不振,认为强国必须强学,且以此为己任,或开办学校,或著书立说,出现了专门研究《学记》的著述。王树楠是晚清学问大家,他的《学记笺证》即是此间《学记》研究的一部力作。
王树楠(1851—1936),字晋卿,晚号陶庐老人,河北新城县人,光绪十二年(1886) 进士,官至新疆布政使。王氏博通经史,著述颇丰,凡经学、小学、史学、文学无所不备,国学大师钱基博称其“于义理、考据、词章三者皆有深得”[1]132,张舜徽先生则说:“树楠早岁读书,仍沿乾嘉诸儒蹊径,而尝肆心力治朴学。故于文字、训诂,亦复研绎甚精。” [2]265《学记笺证》(1914年刊,见《陶庐丛刻》,以下称《笺证》)系王氏晚年著作,凡四卷,分“笺”“证”两端,“笺”为注释,“证”为考证。考证部分主要探求古代文献所载的“先王教民之大略”,并与当时各国学校的“教育之法”相证。由于作者精于文字训诂之学,因而能在训释方面多有新见。鉴于此,本文试图就此一端做一些探讨,以见其《学记》研究的成就。
《学记》虽只有1200多字,但求得达诂却并非易事,历代注本也多有歧义和抵牾。王氏《笺证》在继承前人研究的基础上或承袭,或折中,或纠谬,或发明,为正确理解《学记》做出了不遗余力的努力。为了揭示《笺证》的注释成就,以下从注释内容和注释特点两端来说明。
一、注释内容从注释内容上看,《笺证》涉及了解释词义、分析句读、说明修辞、分析篇章、阐发义理等方面的内容。
(一) 解释词义解释词义是注释工作的重中之重,破假借、辨形体是《笺证》解释词义的两个主要方面。
1. 破假借古书多假借,尤其在先秦两汉典籍中,文字假借的现象很常见,这是造成古书难读的主要原因之一。因此训释古书,破假借是一个重要的方面。《笺证》揭示的文字假借虽大多是沿袭前人的,但也表现出作者训释的自觉。下面以例示之。
(1) 《学记》:其施之也悖,其求之也佛。
笺曰:佛,读为拂,戾也。
此例用了术语“读为”,指明通假关系,“拂”为本字,“佛”为借字。今按,“佛”与“拂”并为从“弗”得声的形声字,可以通假。《集韵·勿韵》:“佛,戾也。或作拂。”陆德明《经典释文》音义此句云:“佛,本有作拂。”孔颖达疏云:“佛者,佛戾也。”由此可见,《笺证》所言通假是可信的。
(2) 《学记》:術有序。
笺曰:術、遂同声字。左氏僖三十三年《传》“西乞術”,《公羊传》作“西乞遂”,《礼·月令》“审端经術”,《周礼》作“遂”。故郑注云“術当为遂,声之误也”。
此例指出“術”与“遂”音同,说明它们是同音通假。“术”字古音属物部定纽,“遂”字古音属物部邪纽,二字物部双声,可以通假。《笺证》又以《左传》与《公羊传》、《礼记》与《周礼》异文进一步佐证。今按,《集韵·至韵》:“術,六乡之外地。通作‘遂’。”孔颖达疏云:“術有序者,術,遂也。”
(3) 《学记》:相说以解。
笺曰:“说”,读如“脱”,谓“节目”随理而脱也。
此例认为“脱”为“说”之本字,古文献有其用例。《易经·蒙》“利用刑人,用说桎梏”,孔颖达《正义》曰:“利用刑戮于人,又利用说去罪人桎梏。”又如,《诗经·卫风·氓》:“士之耽兮,犹可说也;女之耽兮,不可说也。”孔颖达《正义》曰:“士之耽兮,尚可解脱;女之耽兮,则不可解脱也。”
(4) 《学记》:《兑命》曰“学学半”,其此之谓乎?
笺曰:今伪《尚书》作“斅学半”,《说文》云:“斅,觉悟也。学,篆文斅省。”斅即教之借字。师弟讲学,交相益也,故曰“学学半”。
此例明确指出“斅”为借字,“教”为本字,这就为文献阅读扫清了障碍。需要说明的是,假借虽为古书中常见的用字现象,破假借是解决古书阅读障碍的重要手段之一,但由于文献用字情况的复杂性,破假借是需要慎重的。《笺证》用破假借的办法解读《学记》,确有一些靠不住。比如:
《学记》:不学博依,不能安诗。
《笺证》:依读为爱。《诗·载芟》“有依其士”,郑笺云:“依之言爱也。”《老子》“衣养万物而不为主”,《释文》云:“河上本依作爱。”
此例以“爱”为本字,“依”为借字,从语音上看“爱”属影母物部,“依”属影母微部,二字影母双声,物微对转,语音相近;郑玄笺语“依之言爱也”也是“以音通义”,又有《经典释文》异文相证,似乎无懈可击。可是以“爱”为本字,放到文句中是难以讲通的。
另外,一般而言“读为”是指用本字解释借字,但由于《笺证》的作者把通假字和古今字视而为一,所以在使用“读为”这个术语时表示的又不尽是通假关系。如在“燕譬废其学”一句下作者笺曰:“譬,读为辟。《新书》作‘燕辟废其学’,是也。”这里的“读为”实际上表示“古今字”。“譬”字是从“辟”得声的形声字,“譬”字是从“辟”字孳乳分化出来的,在时间上有先有后。《笺证》在解释“罕譬而喻”一句时有云:“《说文》:‘譬,谕也。’《墨子·小取篇》:‘辟也者,举物而以明之也。’”此处所引“譬”“辟”二字不同,而在《笺证》双行小注里王树楠也解释说“辟与譬同”,这正说明二字不是通假关系。
2. 辨形体汉字自殷商以来字形变化很大,给古文献作注释,需要理清字际关系。《笺证》梳理的字际关系有两例:
(1) 《学记》:微而臧。
笺曰:微,少也。臧,古文藏。《广雅》云:“藏,深也。”教者微言之而学者能深究之,所谓藏也。子夏云“富哉言乎”是也。
(2) 《学记》:《兑命》曰:“念终始典于学”,其此之谓乎?
笺曰:“兑”为“说”之古文。《礼·文王世子》亦引此文。
例(1) 指出“臧”为“藏”字古文,例(2) 指出“兑”为“说”字古文,是指示读者以“今字”去读,可以文从字顺。
(二) 分析句读不知句读无法读古书,注释古书,分析句读也是重要的工作。《笺证》分析句读或发明新说,或纠正前人,皆有理可据。比如:
(1) 《学记》:故君子之教喻也。
笺曰:喻,晓也,明也。“故君子之教”绝句,“喻也”绝句。言君子之教,所以使人喻之也。
此句旧注将“教”“喻”视为同义词,如卫湜《礼记集说》之《学记集说》引北宋方悫《礼记解》云:“教无非喻也,喻无非教也。”理解为同义词,则“故君子之教喻也”七字中间不用施加标点。《笺证》强调“喻”在教学中的重要性,故将七字断为两句而成为判断句式,这样句读当是符合《学记》原意的。
(2) 《学记》:退息必有居学。
笺曰:“退息”谓退出教室休息之时,“居学”犹今之自修室也。孔《疏》误从郑注以“居”字住句,以“学”字属下读,非也。
此句郑玄注以“居”字住句,“学”字属下读,影响很大,但这个断句是有问题的。卫湜《礼记集说》引陆佃《礼记解》云:“居学,言退息之所学也。” 是陆佃以“居学”连读。其实从修辞角度看“退息必有居学”与上句“时教必有正业”是相对成文,《笺证》的断句当是正确的。
(3) 《学记》:及于数进而不顾其安。
笺曰:郑注读“进而不顾其安”为句,非也。《礼记纂言》以“及于数进”断句,谓学者未可以进而又进之也。王引之云:“隐公元年《公羊传》曰:‘及,犹汲汲也。’《尔雅》曰:‘数,疾也。’郑注《曾子问》曰‘数,读为速’,‘及于数进’谓汲汲于求速进也。”
此例认为郑玄的断句有误,而《礼记纂言》断句是正确的,并援引王引之《经义述闻》作训释。按,《经义述闻》认为吴澄《礼记纂言》断句是正确的,当为王树楠所本。
(三) 说明修辞传统训诂学一直把说明修辞手段作为自己的重要内容。不明古书中的修辞,理解将难以深入,有时甚至会造成误解,产生歧义。王树楠为《学记》作笺,是很注意揭示修辞手段的。比如:
(1) 《学记》:记曰“蛾子时术之”,其此之谓乎?
笺曰:蛾子以喻民,民之微末犹蛾子也。蛾子时术之功卒以成大垤,人民力学之功卒以成强国。东西各邦所为汲汲以教育为先务也。孔子曰:“如垤而进,吾与之。”(《荀子·宥坐篇》)
孔颖达《正义》云:“蛾子小虫,蚍蜉之子,时时术学衔土之事,而成大垤,犹如学者时时学问,而成大道矣。”《正义》的解释隐含着对修辞手段的说明,《笺证》则明确揭示“蛾子时术之”是运用了比喻的修辞手段,这可以帮助我们更好地理解原文。
(2) 《学记》:善待问者如撞钟,叩之以小者则小鸣;叩之以大者则大鸣。待其从容,然后尽其声。不善答问者反此。
笺曰:钟以喻教者,撞钟以喻学者。钟待撞而鸣,师待问而答,随叩随应,各如小大之分。
此例《学记》原文把教者的释疑答问形象地比喻为“撞钟”,经《笺证》作者进一步阐发,其中的寓意就更加明确、深入了。焦循《礼记补疏》云:“凡撞钟,其声悠长不即尽。今待问者小叩小鸣,大叩大鸣,亦不即尽说之,待其意有所进而复问,乃以前未尽之说,极说以尽之。如始撞钟一声悠长,未遽尽,待重撞一声,此声合前未尽之声,极成其盛而后尽之。”焦循此说又可作《笺证》注脚。
(3) 《学记》:善歌者使人继其声。
笺曰:此以“善歌”喻“善教”也。《论语》曰“子与人歌而善,必使反之,而后和之”,即“继其声”也。
此例《笺证》揭示了《学记》是用“善歌”来比喻“善教”的。《学记》“善歌者使人继其声,善教者使人继其志”,孔颖达《正义》曰:“言学者继师之志,记者以善歌而比喻之。”较之《正义》,《笺证》的解释更为明确。
(四) 分析篇章篇章结构是文章的组织形式,反映了文章的思想脉络。《学记》为《礼记》中的一篇,可分出若干章节,《笺证》在释词解句的过程中往往对篇章的内容主旨作出说明,有利于把握《学记》文脉,更好地理解内容。比如在解释了“是故古之王者建国君民,教学为先”一句中的词义后,《笺证》云:“上言人之宜学,此言学之宜教,以下皆反复申明教育之法。”又如,在“君子既知教之所由兴,又知教之所由废,然后可以为人师也”一句下,《笺证》云:“以下皆言为师之道,就其得失而反复明之。”这样的分析在《笺证》中还有不少,由此读者就可以明了此章与上下章之间的关系,从而更加深入地理解内容。
(五) 阐发义理所谓义理就是文章中蕴含的意义和道理,阐发义理也是训诂学的重要内容,即从字词句的意义入手探求文句、篇章的意义与道理。对于《学记》的文句,王树楠有时直接阐发自己的见解,有时则联系现实,赋予《学记》新的时代意义。比如:
(1) 《学记》:其必由学乎。
笺曰:学校者人才之原母,人才者宪政之预备科也。学校盛则人才多,人才多则宪政举。学校不立而遽言立宪,虽有一二贤人哲士,亦不能独任天下之重以成公治之规。就贤体远,孟子所谓“一薛居州”也。
此例王氏阐发了学校对于人才培养的重要性,人才对于国家“宪政”的重要性。
(2) 《学记》:教然后知困。
笺曰:教者,以其所知教其所不知,以其所能教其所不能者也。然学无穷而知能有限,有所不知,有所不能则困矣。《礼·曾子立事篇》云:“说而不能,穷也。”“穷”,即困也。
此例直接解释了“教然后知困”蕴含的道理。
(3) 《学记》:教人不尽其材。
笺曰:材,才也。人之质性,各有所近,故教育之法,因材而笃。《书》曰“沉潜刚克,高明柔克”,孔子曰“求也退,故进之;由也兼人,故退之”,即“尽其材”之义也。一校之中,分科而教,而一科之学,教各不同。盖性质有高下,造诣有浅深,若执一己之成心,施一般之方法,未有能尽其材者,故曰“教亦多术”。
此例,王树楠阐发了自己对“教人不尽其材”的理解,提出教育之法要“因材而笃”,并结合当时实际,指出教育方法应该具有多样性,这是很有眼光的。
二、注释特点刘咸炘《推十书》批评《笺证》:“训诂多改易古说……多专辄穿凿,致失本旨。” [3]106此说虽有一定依据,但并未公允。《笺证》的注释大抵可以概括为如下三种情形:
(一) 创发新说从东汉以来注释和评说《学记》的不下一百家,《笺证》能在前人研究的基础上依据旧注古训,发明新说。比如:
(1) 《学记》:发虑宪。
笺曰:虑亦宪也。《周礼·朝士》注云:“故书虑为宪。”《后汉书·邓禹传》:“李文、李春、程虑为祭酒。”注云:“虑字或为宪字。”《大戴记·四代篇》云“刑出虑,虑者节”,虑亦宪也。
此例中“虑宪”二字旧注多分开解释,如元代吴澄《礼记纂言》云:“虑,谓心所计划;宪,法也。”清王夫之《礼记章句》云:“虑,度也;宪,法也。”《笺证》据古训将“虑宪”二字合为一义,与下文“善良”成对文,义相类,当是。
(2) 《学记》:中年考校。
笺曰:中之言满也。《史记·外戚世家》索隐、《汉书·匈奴传》集注俱云“中犹满也”,“中年”为学满之年。下文满一年、满三年由塾师考校,满五年由庠师考校,满七年由序师考校,满九年由国学考校。至升之“司马论辨官材”,则学成,入仕之年在三十有室后矣。统计六岁入学,至三十,凡二十五年,正合下文之数。
“中年”通常解释为“间年”,就是隔一年。如郑玄《学记》注云“中,犹间也”,进一步解释“中年考校”云“乡遂大夫间岁则考学者之德行道艺”。《白孔六帖》“中年考校”条注云:“中年,间年也。”王夫之《礼记章句·学记》:“中年,间一岁也。”《笺证》根据古训将“中”解释为“满”,认为“中年”为学满之年,这个解释虽未必就是正确的,但也提供了一个看待问题的新视角。
(3) 《学记》:燕譬废其学。
笺曰:譬读为辟。《新书》作“燕辟废其学”,是也。左氏哀七年《传》:“辟君之执事。”杜注云:“辟,陋也。”“燕朋”谓群居,“燕辟”谓独处。孔子曰:“饱食终日,无所用心,难矣哉!”曾子曰:“嗜酤酒,好讴歌巷游而乡居者乎?吾无望焉。”(《曾子立事篇》)皆所谓“燕辟废其学”也。郑注谓“亵师之喻”,非是。
郑玄将“燕辟废其学”解释为“亵师之譬喻”,这个注释广为后世注家接受。《笺证》根据《左传》杜预注认为此处“燕辟”指独处,上句“燕朋”指群居,这是富有新意的,可备一说。
(4) 《学记》:收其威也。
笺曰:郑注“收,谓收敛整齐之。威,威仪也”,非是。按:收,藏也。藏其威以示人以不可轻犯之义,所以警也。
“收其威也”的上句为“夏楚二物”,郑玄云:“夏,槄也。楚,荆也。二者所以扑挞犯礼者。”孔颖达《正义》云:“学者不勤其业,师则以夏、楚二物以笞挞之。所以然者,欲令学者畏之,收敛其威仪也。”郑注、孔疏的解释是一致的,即要对“犯礼”“不勤其业”的学生给予“笞挞”的惩罚。然历代学者对此多持异见,北宋程颐、程颢《二程集·遗书》卷上有云:“如有不率教之人,却须置其槚楚,别以道格其心,则不须槚楚将自化矣。”王夫之《礼记章句·学记》云:“入学则使人执扑杖巡警以约束学者之威仪。”在《尚书引义·舜典二》中船山先生有更明确的解释,他说:“是故夏楚之收,以施于弦歌之不率,而司徒之教,未闻挞子以使孝、扑弟以使顺也。”以此可见,“夏楚”二物的作用在于警示学生。《笺证》训“收”为“藏”,认为“收其威”即“藏其威以示人以不可轻犯之义,所以警也”。此处的“威”当指“夏楚二物”,与郑玄、王船山训释不同。《笺证》曰:“近世泰西各国学校皆有体罚,体罚用皮鞭,长短大小皆有定制,藏之隐处,不使学生常见,致生畏惧之心。”可见,王树楠所谓“收其威”指把体罚之具隐藏起来以起到警示的作用。此说与前人不同,亦可备一说。从语法而言,《笺证》是把“收”字理解为一般动词,郑玄等是把“收”字理解为“使动”,这是他们分歧的原因。
(二) 是正前说前文说过,历代《学记》注释多存歧说,甚至抵牾,《笺证》在训释过程中对前贤谬误多有是正。
(1) 《学记》:大学始教。
笺曰:始教者,谓始入学者教之以大学之道也。熊氏以郑注“祭菜,礼先圣人先师”解经“始教谓始立学”。据《文王世子》《周礼·大胥》以始入学者“唯祭先师”“不祭先圣”,遂定此为始立学之义,然此记明言“始教”,且下文言“入学”“视学”,则此非始立学明矣。熊说非也。郑注及先圣者,按《文王世子》:“天子视学,祭先师先圣焉。”据此则“始教”为天子视学观礼之时,非始立学也。
此例纠正了熊氏(即北周熊安生,著有《礼记熊氏义疏》,见马国翰《玉函山房辑佚书》)的“始教”之说,认为“始教”是“始入学”,而不是“始立学”,这是合乎上下文意的。
(2) 《学记》:善问者。
笺曰:善问者指“师之问弟子”而言。孔《疏》谓“弟子问师”,非。
《笺证》认为“善问者”是教者问学者,即老师提问学生,这是符合人情事理的。这一句的全文作“善问者如攻坚木,先其易者,后其节目,及其久也,相说以解”,是说老师提问学生时由易到难,循循善诱,节节深入。王夫之《礼记章句·学记》解释说:“喻善问者因言以知意,即显以查微,渐渍之久,而大疑自决,若择隐奥者以为诘难之端,而轻其浅易者为不足问,是不诚于求知,而躐等以矜善问,终于迷而已。”老师由易到难提问学生,可以了解学生,启发学生。若如孔《疏》那就是“弟子问师”由易到难,到“相说以解”为止,试问学生哪有从易到难问老师问题的?可见,孔《疏》是有违常理的,《笺证》的解释当与《学记》原旨相合。当然,在教与学的过程中,也并不排斥学者向教者发问,但这里是针对教者而论的。
(三) 引文为笺刘咸炘曾指出《笺证》“训诂多改易古说”,“多专辄穿凿,致失本旨”。客观讲,《笺证》改易古说的情况是有的,但不占多数;而且改易之处大都是有文献依据的。在《笺证》中王树楠充分吸收了郑玄、孔颖达、王念孙父子的注释成果,从而使笺证有源可考,有理可依。
(1) 《学记》:古之教者家有塾。
笺曰:郑注云:“古者仕焉而已者,归教于闾里,朝夕坐于门,门侧之堂谓之塾。”《周礼》:“百里之内,二十五家为闾,同共一巷,巷首有门,门边有塾,谓民在家之时,朝夕出入,恒受教于塾,故云‘家有塾’。”《白虎通》云:“古之教民者里皆有师,里中之老有道德者,为里右师,其次为左师,教里中之子弟以道艺、孝悌、仁义也。”
此例《笺证》完全是引用了郑玄的注和孔颖达所作的疏。
(2) 《学记》:发然后禁则扞格而不胜。
笺曰:扞格,拒也。《史记·李斯列传》:“而严家无格虏者。”《索隐》云:“格,强扞也。”《荀子·议兵篇》:“格者不舍。”杨倞注云:“格谓相拒捍者。” 捍与扞同,未扞拒不相让也。故曰“不胜”。郑注云:“教不能胜其情欲。”是也。曾子曰:“惧之而不恐,说之二不听,虽有圣人,亦无若何矣。”
《笺证》援引了古注和古文献,这种情况在整个著作中占有很大的分量。
(3) 《学记》:不学杂服,不能安体。
笺曰:《尔雅》:“服,事也。”《礼》经所载,伦常、日用、饮食、衣服、应对、进退诸事皆杂服也。孔子曰:“不学礼无以立。”学礼自学杂服始,由外以及内,由浅以及深,由小以及大,习之既惯,归于自然。故《荀子》云:“凡礼始乎税,成乎文,终乎悦。”
《笺证》援引《尔雅》,解释与郑注、孔疏不同,能自圆其说,可备参考。
(4) 《学记》:就贤体远。
笺曰:远,谓疏逖之人。左氏定元年《传》“好用远人”,杜注云:“远人,异族也。”春秋之世,贵族掌国权,贤才困于阶级。故孔子讥尹氏,墨子明尚贤。《大戴礼·千乘篇》云“事爵不世,能官不愆”,即此意也。
此例用杜预注训释“远”字,进而用《大戴礼记·千乘篇》之文求证事实。
(5) 《学记》:夫然后隐其学而疾其师,苦其难而不知其益引。
笺曰:王念孙云:隐,病也。隐其学,病其学也。师益我者也,施之悖,求之佛,非徒无益,而又害之。故弟子皆病其学之难,疾其师而不知益也。孔子曰:“鞭扑之子不从父之教,刑戮之民不从君之政。”(《说苑·杂言篇》)
此例作者参考了《经义述闻》“孔子曰”之前内容即本于“家大人曰”,《笺证》不是径录,文字略有不同。
以上我们略述了《笺证》的注释内容和特点,《笺证》取得的成绩也可见一斑。当然《笺证》也非完璧,其中也不免穿凿附会。如:
《学记》:君子知至学之难易,而知其美恶。
笺曰:学之得其法则易,不得其法则难。易则成才多,故美;难则成才少,故恶。教者不可不知也。
《笺证》的解释没有落到字词文句实处,属臆说。首先,《学记》此章是针对“君子(老师)”的身份、地位和修养而言的,“难易”并不指学习得法与否。孙希旦《礼记集解》云:“至学之难易,谓学者入道之深浅次第。”杜学通《学记考释》云:“学有深浅,故至学有难易,须先知之,其施教乃可以进退自然也。”其次,“美恶”在此处可以指教学方法的优劣,也可以指学生资质的好坏,与成才多少没有直接关系。
综上,王树楠的《笺证》对《学记》做了逐字逐句的注释,作者是正前人,发明新说,这对于今天理解《学记》原旨是很有帮助的。虽然《笺证》为了与当日“东西各国教育之法”相证,也难免穿凿附会,有失《学记》原旨,但终是瑕不掩瑜。
[1] | 钱基博. 现代中国文学史[M]. 北京: 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 2004. |
[2] | 张舜徽. 清人文集别录[M]. 武汉: 华中师范大学出版社, 2004. |
[3] | 刘咸炘. 推十书(丁辑)[M]. 上海: 上海科学技术文献出版社, 2009.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