叙事视角是叙事学理论的核心范畴之一,可分为全知视角、有限视角。全知视角是传统的无所不知的视角类型,能够从所有角度观察被叙述的故事,“中国古代白话小说的叙述大都是借用一个全知全能的说书人口吻”[1]63,即就是说以《三国演义》《红楼梦》为代表的古代小说主要运用全知视角叙事。有限视角即人物视角,是通过故事中人物的眼睛去观察、去发现的叙事角度,随着叙事学理论的发展与现代小说表达技巧的突破,有限视角已经成为现代小说家讲故事时非常重要且有意为之的表现手段。视角的变化能够减少叙事信息或增加叙事信息,从而增强作者对叙事进程的操控,读者正是在文本叙事视角引导下通过阅读、观察、推测、判断,以作者想要的方式观察作品,最终得到与作者达成共识的阅读快感、破译写作意图的快感。[2]405-407
《红楼梦》叙事虽然以全知视角为主,但经过曹雪芹十多年苦心经营、呕心沥血的写作、增删,其叙事突破传统写作模式,叙述视角在作者自觉安排下,呈现多元化、多层次、多角度、多维度的叙述效果。对于《红楼梦》叙事视角的研究是叙事学理论从传入之初即关注的热点,研究方向主要集中在三个方面:(1) 针对某个人物视角及叙述功能进行研究,尤其以刘姥姥人物视角研究最为集中;(2) 对小说中的多重视角及叙述功能进行研究;(3) 在建构中国叙事学理论大背景下研究《红楼梦》的叙述视角及意义。①笔者拟在已有研究背景下,运用当代叙事学视角理论和文本细读方法对《红楼梦》作进一步研究,探讨其视角表现方式及叙事功能。
① 通过各类学术搜索,相关论文不下百篇,时间跨度从叙事学理论传入并盛行的80年代至今。如唐明文《〈红楼梦〉的视点》,《红楼梦学刊》1986年1期;吕福田《〈红楼梦〉多重视点运用技法初探》,《红楼梦学刊》1994年4期;李舜华《冷眼觑处:〈红楼梦〉叙述视角的寓意化》,《红楼梦学刊》1999年3期;姚玉光《〈红楼梦〉叙述四重奏》,《红楼梦学刊》2005年1期;余向军《论中国古典小说对叙事视角的调度》,《船山学刊》2001年4期等。
一王国维论及《红楼梦》,说其“以生活为炉,苦痛为炭,而铸其解脱之鼎”,道出了人生痛苦的解脱之道,反映出整个人类的精神困境的问题,是“宇宙之大著述”[3]87。《红楼梦》通过“大观哲学眼睛”[4]8,把最有价值的诗意生命毁灭给人们看,在浓郁的悲剧氛围中思考关于人生、关于社会的问题,蕴含了丰富的哲学、思想内涵。从哲学层面观照《红楼梦》的视角来自于小说中的神仙僧佛,仙佛空幻视角奠定了全书的精神格调和哲学底蕴,其视角承担者为石兄、一僧一道、警幻仙姑。
《红楼梦》又名《石头记》,第一回开篇即讲述空空道人亲眼见巨石上大书一篇故事,则石头所记之往事,马力指出“这个故事的叙述者角色是石头”[5]89。整部《红楼梦》讲述女娲炼石补天所剩的一块顽石,灵性已通,补天无用,遂为一僧一道幻化为美玉,托身贾府历尽人间荣华富贵、世态炎凉。贾宝玉实则为补天顽石之化身,小说中发生的事情都是他的亲身经历,其叙述方式是类似回忆录的客观实录。石头超然于小说中的人物之上,是宝玉灵性的存在,与作者曹雪芹站在一起,以第三人称对贾宝玉承担着旁观功能,偶尔自称愚物,发表点滴评论。第二十五回“魇魔法姊弟逢五鬼,红楼梦通灵遇双真”,僧道二真人对着灵通宝玉道一声“青埂峰一别,展眼已过十三载矣”[6]182;第九十五回宝玉丢失佩玉,妙玉为之扶乩,结果是“来无迹,去无踪,青埂峰下倚古松。欲追寻,山万重,入我门来一笑逢”[6]614;第一百二十回结尾全书,宝玉在毗陵驿拜别父亲,贾政至此悟出宝玉是下凡历劫,此即从石头视角关照宝玉,提点顽石幻化入世的人生经历。第一百十六回“得通灵幻境悟仙缘,送慈柩故乡全孝道”,叙述宝玉神形合一,梦中重游太虚幻境,与鸳鸯、晴雯、凤姐、黛玉重逢,只见容貌依旧,但诸人已是情天恨海中的仙人,宝玉以神瑛侍者身份与潇湘妃子了却一面之缘,木石前缘在此回归结束。从石头视角点出个人命数其实是冥冥之中的天定之数,宝玉从含玉诞生到十九岁跳脱尘缘,托体神瑛侍者下凡历劫,木石前缘在读者看来也早知是悲剧结局,只是身处其中的宝玉、黛玉、宝钗不知,费尽苦心的贾母、凤姐不知。通过石头的人间之游,作者指出只有跳出俗世的羁绊才能以出世视角反观人世,在真假空幻之间体悟人生真谛。
一僧一道视角,即为茫茫大士、渺渺真人,此二人“生得骨格不凡,丰神炯别”[6]1,仙形道体,携顽石幻化的美玉到“太虚幻境”,交付警幻仙子,让其托身神瑛侍者下凡,与绛珠仙草了却灌溉之缘。从僧道视角看“木石前缘”,宝黛二人今世的缘分前世已定,注定要以悲剧结局。也是因了这样的一段神话,宝黛爱情既凄婉美丽又浪漫感伤。在凡人甄士隐眼中,丰神炯别的僧道就成了“癞头跣足”之僧和“跛足蓬头”之道,疯疯癫癫,挥霍谈笑。脂砚斋评点时怕读者不识,特别评曰“此是幻像”[6]5。僧道二人后来数次出现在小说叙事中,护持宝玉,也一再提醒阅读者宝玉的来历。第十二回“王熙凤毒设相思局,贾天祥正照风月鉴”,道人把风月宝鉴送给贾瑞,借以警告世人淫欲之祸,但肉眼凡胎的俗人深陷其中而不自知,招致祸患;第二十五回“魇魔法姊弟逢五鬼,红楼梦通灵遇双真”,从僧道二人幻化入世,点明宝玉为灵石托胎降世;第一百十七回“阻超凡佳人双护玉,欣聚党恶子独承家”,茫茫大士化身满头癞疮、腌臜破烂的和尚度化宝玉;第一百二十回“甄士隐详说太虚情,贾雨村归结红楼梦”,僧道二人挟宝玉拜别贾政了却俗缘。石头视角是经历者、观看者、记录者的视角,僧道视角从一开始就站在出世的立场观看人间的七情六欲、荣华富贵、起落沉浮,以悲悯的情怀关照纷纷扰扰、乱哄哄你方唱罢我登场的世俗社会,为沉迷其中的俗人指点迷津。
太虚幻境由僧道二仙引出,警幻仙子“司人间之风情月债,掌尘世间之女怨男痴”[6]34,金陵十二钗正册、副册中的女子皆由此转世托生。太虚幻境在小说中凡出现四次,第一回“甄士隐梦幻识通灵,贾雨村风尘怀闺秀”僧道二仙到太虚幻境将顽石交付警幻仙姑,让其托生游历人间;第五回“游幻境指迷十二钗,饮仙醪曲演红楼梦”,贾宝玉以俗人之眼窥看大观园诸位女子的命运,预言情节发展,揭示命数之理;第一百十六回“得通灵幻境悟仙缘,送慈柩故乡全孝道”,宝玉在濒临死亡的状态中再次游历幻境,把十几年人生经历与命运预言相对应,是宝玉悟道的契机;第一百二十回“甄士隐详说太虚情,贾雨村归结红楼梦”,一部《红楼梦》以警幻仙子安排诸人命运始,以诸钗归册终。通过警幻仙子视角,有言“命运视角”[7]49者,引导贾宝玉于梦境中窥看贾府内外主要女子既定的命运,随着小说情节发展,这些女子的命运无一例外的与仙人册子中的预言一一对应。黛玉进贾府揭开了这些贵族少男少女的日常生活画卷,春愁秋困、夏日消闲、冬季赏雪、结社写诗、家宴庆生、口角之争,大观园诸位女子从无忧无虑的少女到长大成年面对男婚女嫁,迎春误嫁中山狼,探春远嫁海疆,惜春出家,湘云丈夫患病痨,黛玉殉情而亡,宝钗与失心疯癫的宝玉成婚,秦可卿、凤姐短命而亡,这些贵族女子在人生经历、情感婚姻方面皆不如意。以命运视角观之,一切源于冥冥之中的天定,任你怎样倾情投入撒尽泪水,或者心机用尽将世人玩弄于股掌间,到头来难逃命运安排。
《红楼梦》整部情节以一僧一道、警幻仙境开始,中间纷纷杂杂叙述贾府兴衰、上百个人物的喜怒哀乐、生离死别、人生际遇,以木石前缘、金玉良缘为主线重点叙述警幻仙册中记载的二十多位女子从小至大、恋爱婚嫁的人生经历,命运的无可奈何使《红楼梦》具有浓郁的悲剧色彩。以出世视角表现对人世的反观与思考,最终落脚点在佛教的空幻观。第一回中即以四句偈语点名全书总纲:“乐极悲生,人非物换,到头一梦,万境归空。”[6]1世事如梦幻泡影,转瞬即逝,人生无常,唯有大彻大悟超凡脱俗,才能不为世情所累。
二《红楼梦》中的仙佛视角从出世、命运的角度设定故事框架结构和哲学底蕴,凡俗视角则从入世的角度叙述故事,开展小说具体情节。连接仙界与凡间,由无到有展开贾府生活场景的视角承担者有甄士隐、贾雨村、冷子兴和门子。在第三回“金陵城起复贾雨村,荣国府收养林黛玉”,黛玉视角亦具有结构性全知视角功能,使叙事由远而近、由虚而实、由无到有。
甄士隐、贾雨村经历人间纷争,最终甄士隐仙遁,能够像神仙一样出入太虚幻境,贾雨村亦参透世事脱俗而去,两人在小说中起到连接仙凡视角的功能。第一回有言:“因空见色,由色生情,传情入色,自色悟空。”[6]3这是佛教禅悟之道,以此表现《红楼梦》情节发展、视角转换切中肯綮。由空而见色,情节展开由甄士隐起,姑苏城十里街、仁清巷、葫芦庙旁,乡宦甄士隐白日做梦,遇一僧一道挟顽石入警幻仙境,托身在一桩风流公案中了却俗缘,梦醒之后于街前遇见僧道二人。僧人见他怀抱小女,唱道:“惯养娇生笑你痴,菱花对镜雪澌澌。好防佳节元宵后,便是烟消火灭时。”[6]5预言甄家命运,之后的情节发展正如僧道所言。甄英莲元宵节被人贩拐走、甄家遭火灾化为灰烬、甄士隐不上二年间便从一个富足的乡绅变得贫困交加,有一天便随了一个跛足道人飘然离世。第一回以浓缩的笔墨揭示乐极悲生、世事无常、命运前定之理,奠定全书的悲剧氛围与精神基调。
由甄士隐而出贾雨村,由贾雨村而出林府、贾府。贾雨村坐馆扬州城林府教女学生林黛玉,闲散中偶遇冷子兴,冷子兴演说荣国府;补授应天府,门子演说贾府姻亲关系,引出薛家与贾府的关系。冷子兴和门子是小说开篇人物,其身份是旁观者和叙述代言人,展开铺叙宁、荣二府及其广阔的社会背景。冷子兴演说为虚为幻,以此介绍作为世人茶余饭后谈资的金陵贾氏,一座有百年历史的贵族之家便在闲人的演说中呼之欲出。《红楼梦》叙事以虚起,以实行,以幻结,从小说情节结构发展来看,冷子兴的演说铺叙起到由远而近、由无到有的叙述功能。第二回总评批曰:“此回亦非正文本旨,只在冷子兴一人,即俗谓冷中出热,无中生有也。其演说荣国府一篇者,盖因族大人多,若从作者笔下一一叙出,尽一二回不能得明,则成何文字?故借用冷字一人,略出其大半,使阅者心中,已有一荣府隐隐在心,然后用黛玉、宝钗等两三次皴染,则耀眼于心中眼中矣。此即画家三染法也。”[6]10贾府历代传承,人物关系,表现出的末世景象,贾宝玉的秉性等,皆由冷子兴、贾雨村两个“冷眼人”于茶余饭后闲聊中带出,从他者冷峻的视角中使读者未读之前胸中先有一贾府,眼中先有一宝玉。
将叙事由虚转实,把贾府呈现在读者眼中,揭开以后十多年人物生活描写画卷的视角由小说主要人物林黛玉来完成。黛玉是小说主要人物之一,从叙述功能来说,在第三回中承担了观察者的角色,是结构性全知视角的关键人物,后来者也有聪敏的宝钗、宝琴、湘云等女子,但都没有承担起这一视角的资格。从身份来看,林黛玉是贾母爱女贾敏的独生女儿,是贾母唯一的外孙女,贾赦、贾政的外甥女,在礼数上她能一一见到贾府重要人物;从遭遇来看,黛玉母亲早亡,自己生来有顽症,没有兄弟姊妹,是进入贾府寄居的外来者;从性情来看,林黛玉聪明清秀、蕙质兰心、容貌才情皆为上品。于是贾府内部基本结构和主要人物都由林黛玉之眼看出。黛玉弃舟登岸为正文开始,一个“忽见街北蹲着两个大石狮子”,“台阶之上,坐着几个穿红着绿的丫头,一见她们来了,都忙着笑迎上来”[6]18,一座贾府,一群人们茶余饭后传说中的人物跃然纸上,来到读者眼前,脂砚斋点评此处写道:“如见如闻,活现于纸上之笔。”[6]18贾母、三春、凤姐、宝玉、邢夫人、王夫人,贾府格局、富贵气象皆由黛玉眼中看出,脂砚斋评曰“总为黛玉眼中写出”[6]20。
《红楼梦》叙事以虚起,以实行,以幻结,此大章法通过甄士隐、贾雨村、林黛玉三个人物视角来布局。甄士隐历尽人间兴衰随僧道二仙修炼,贾雨村离了葫芦庙进京赴考,中进士从此当官为宦,至一百二十回甄士隐得道升仙,度化贾雨村,“雨村心中恍恍惚惚,就在这急流津觉迷渡口草庵中睡着了”[6]804,归结《红楼梦》。从第三回黛玉进贾府开始,展开故事情节,描写生活场景,摹画展现人物命运。这一组人物视角连接仙佛视角与凡俗视角,带领读者在阅读中体会佛教禅观思想,体悟小说所蕴含的众声喧哗、繁华兴衰之后终归宁静平淡的审美意趣。
三“一部《红楼梦》,园内园外,充满了一双双眼睛,几乎每个人物或多或少地充当了叙述的角色,他们看别人,也被别人所看。”[8]319《红楼梦》叙事视角打破了传统叙事单纯运用全知视角的藩篱,用丰富的人物视角开展情节、塑造人物形象、展现叙事时空、表达价值判断,其人物视角或叫“戏剧化的角色视角”,或为“限知视角”。《红楼梦》对主要人物采用多维度、多角度视角进行观察描摹,塑造出了个性鲜明、立体感极强的贾府人物群像;对其他次要人物大多采用全知视角进行无所不知的描述,表现贾府人生百态。视角方式的选择,即作者精心安排的叙事观察角度让读者的关注点始终不离主要人物的活动,在情节发展与细节描写中感知人物的心理与情感,想象人物的姿态与容貌。这一组视角属凡俗视角,可分为大观园人物视角、大观园之外人物视角两个大类。
大观园实则为警幻仙境在人间的投影,在贵妃归省后,就成为以宝玉为首的红楼梦诸人的人间乐园,也可称为中国古典小说中的“伊甸园”,宝玉和黛玉、宝钗、探春、湘云等人在其中度过了人生中最美好的青春韶光。小说第十七、十八回“大观园试才题对额,荣国府归省庆元宵”叙述:竣工后贾政带众清客和宝玉游园题字,以移步换景之法从宝玉等诸人眼中一一看出大观园的建筑、园林、布局与景致,当看到正殿时,宝玉“心中忽有所动,寻思起来,倒像那里曾见过的一般”[6]116,脂评曰:“仍归于葫芦一梦之太虚玄境。”此时为人间声色所惑的宝玉就是石头忍不住发表感叹:“只见园中香烟缭绕,花彩缤纷,处处灯光相映,时时细乐声喧,说不尽这太平气象、富贵风流。——此时自己回想当初在大荒山中,青埂峰下,那等凄凉寂寞;若不亏癞僧、跛道二人携来到此,又安能得见这般世面!”[6]120至一百十六回宝玉生魂游历警幻仙境,遇着鸳鸯、晴雯几个逝者的鬼魂,心中想着:“我走了半日,原不曾出园子,怎么改了样子了呢?”[6]770从宝玉眼中、石头眼中看大观园,大观园就是人间幻境,脂砚斋评曰:“大观园系玉兄与十二钗之太虚幻境,岂可草率。”[6]106作者用画家三皴之法,从不同视角观察展现宝玉与诸姐妹的生活空间,使大观园有与世隔绝的仙境幻象之感。
宝玉搬进大观园怡红院后,有两个来自底层的视角观看他生活的地方,从下层人的角度,把这个富贵温柔之地以一种陌生化的手法展现出来。贾芸是贾府子孙,经常在凤姐处奉承得以在府中办事,由他的眼看贾宝玉富贵悠然的生活和日常家居,把贵族公子的生活形态活现于读者眼前。“贾芸看时,只见院内略略有几点山石,种着芭蕉,那边有两只仙鹤在松树下剔翎。一溜回廊上吊着各色笼子,各色仙禽异鸟。上面小小五间抱厦,一色雕镂新鲜花样隔扇,上面悬着一个匾额……抬头一看,只见金碧辉煌,文章闪灼……宝玉穿着家常衣服,靸着鞋,倚在床上拿着本书……(眼睛却溜瞅那丫鬟)细挑身材,容长脸面,穿着银红袄儿,青缎背心,白绫细折裙。”[6]186大观园怡红院的布局摆设、宝玉的闲散、丫鬟的姿容均从贾芸眼中一一看出,处处透着世家大族的富贵之气。村妪刘姥姥进大观园,见了“省亲别墅”的牌坊以为是大庙趴下磕头,醉酒后进入宝玉房中,感觉“就像到了天宫里一样”。通过农村老妇的眼来看大观园,大观园的奢华真不啻人间天堂。周汝昌说:“荣国府是何等情景?由姥姥先做一番感受,好像由她先来向我们传达这一家的服饰、住处、饮食、礼数、习尚、心肠……一切跃然纸上。”[9]通过不同角度的观看描写,《红楼梦》最主要的叙事空间被呈现出来,大观园空间成为人物活动、情节发展、场景描写的主要内容。
居住在园中的这些贵族小姐和丫鬟是大观园人物视角的主要承担者,相对地具有雅致脱俗、远离纷争、自成话语判断的独特之处,与大观园外人物视角形成对比反差。大观园人物视角控制读者始终站在大观园人物的立场,互相观察、互相审视、互相欣赏,在这一视角下,充分展现“水做的女儿”的冰雪之姿。如宝钗、黛玉二人,在贵妃眼中看真是“姣花软玉”一般,在宝玉眼中看,黛玉“如姣花照水、弱柳扶风”,宝钗“脸若银盘,眼似水杏,唇不点而红,眉不画而翠,比林黛玉另具一种妩媚风流”[6]207。
大观园之外的人物视角则从真实一面观察这个仕宦大族日常生活的方方面面,描述众人庸庸扰扰、争权夺利、恣意任性的人生状态。在这一庸俗的、世俗的、甚或污浊的视角下,如揭鳞治鱼一般把贾府上下真实的一面表现出来,从而展现这个封建大家族由内而外逐渐崩塌的过程。这类视角来自贾府上层、底层奴婢、贾府之外的各类人等,其视角功能主要是从不同角度、不同侧面展示宁荣二府众生相。贾琏私娶尤二姐,在外宅兴儿为尤二姐详说大观园中诸人,说到王熙凤为人,“嘴甜心苦,两面三刀,上头一脸笑,脚下使绊子,明是一盆火,暗是一把刀,都占全了”[6]448。大观园里的人看晴雯,看出她有黛玉的风姿;王善保家的向王夫人描述晴雯则似狐狸精一般,“一个宝玉屋里的晴雯,那丫头仗着他生的模样儿比别人标致些,又生了一张巧嘴,天天打扮得像个西施的样子,在人跟前能说惯道,掐尖要强。一句话不投机,他就立起两个骚眼睛来骂人,妖妖趫趫,大不成个体统”[6]504。从庸俗的、凡人的视角看大观园诸人,形成强烈的视角反差,在现实与理想、利欲与超然之间叙述诗意生命被毁灭的悲剧。
《红楼梦》的复合视角,是一种具有丰富的层次感、穿透力和幻设性的多元视角,它的叙事视角即是自人看人,又是自天看人。作者曹雪芹运用多重视角展现《红楼梦》蕴含的丰富主题:对世事无常的感悟;对个体命运的悲慨;对盛衰之理的思考;对世间悲欢离合的总述。阅读《红楼梦》,笔者叹曰:红楼一梦知是非,梦中历历幻如生,青埂峰上万古石,富贵乡中百年期。本为神仙不死躯,却向红尘惹情丝。红豆曲唱一水情,个中滋味几人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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