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记》是伟大的史学经典与文学名著,被誉为“国学根柢书”。自问世以来,治《史记》者,代不乏人,出现了数量繁富的《史记》选本。这些选本“不仅具有文学审美的功能,也具有思想文化的功能,更可以作为把握选文者思想观念的史料之一”[1]13,在历史编撰学、文学批评史以及思想文化史上都占有重要的地位。
时至明代,由于科举制义的热切需求、汹涌澎湃的文学复古大潮推动以及印刷技术的发展,“博取约存”的“史抄”“史评”风气大行其道,《史记》尤得文人学士青睐,《史记》选本蔚为大观。“评点”“评抄”成为明代《史记》选本重要形式。在多达30余种明代《史记》评点本中,尤以茅坤、归有光成绩最著,影响甚大。有学者高度评价茅坤、归有光等人的见解,认为其“成为品题《史记》的圭臬”[2]357,洵为确论。茅坤的《史记抄》,选文广博,体例严谨,见解独特,评论精到,是明代具有代表性的《史记》选本、评点本之一。
一、茅坤《史记抄》编选、流传和性质茅坤(1512-1601),明代散文家。字顺甫,号鹿门,归安(今浙江湖州市)人。茅坤幼时即“好读《史记》”,善于摹拟《史记》,良好的文字功底颇得益于此。在给好友张王屋的信中,茅坤回忆道:“仆少尝读其书,辄摹拟为文辞,然不得也。已而忘食饮,废卧寝者久之,稍稍睥睨一二,然又辄罢去。久之,乃私自以或得其解,辄手注之,凡三易帙。”[3]270他甚至在梦中“共太史公抽书石室中,面为指画”[4],痴迷态度可见一斑。
茅坤一生笃嗜《史记》,苦心研磨。嘉靖二十七、二十八年“移官南省”时, 他开始有系统地评点《史记》,且“颇喜自得其解”,但那时期的评抄本“稍稍诠次”,即被一些“好事者”拿走,故此其早期的《史记》评点未得存留,也足见其早期的《史记》评点受欢迎程度。嘉靖三十二年,茅坤被诬,解职罢官。乡居约50余年。此后在家中以《史记》为范本,“督训儿辈为文辞”, 重新进行《史记》选本的编撰、评点工作,明万历三年冬完成。
茅坤在《与唐凝庵礼部书》称“《史记抄》一百卷,亦仆手为镌评者”[3]279,只是泛举成数,实际上只有92卷(包括首一卷)。《史记抄》首一卷包括《刻〈史记抄〉引》《〈史记抄〉凡例》《读〈史记抄〉法》。《史记抄》正文凡91卷,每篇作品皆施圈点和批评,体式与《唐宋八大家文钞》相类。《史记抄》的初刻本,分别存于北京国家图书馆和浙江图书馆。
茅坤的《史记抄》甫一完成,即受到关注,并产生了一定的影响。吴兴著名出版商闵氏对之非常赏识,邀明末著名文学家陈继儒作序,出版了精心包装的《史记抄》朱墨套印本,后经多次增补。陈继儒在《史记抄》序文中说:“吴兴朱评书既出,无问贫富好丑,垂涎购之。”表明对套印本精美印刷水准和《史记抄》选本质量的认可。明代学者、雕版印刷家凌稚隆编撰的《史记评林》,收集了历代百余家对《史记》的评论,其中明代学者85位,不仅将茅坤评点大部收入,而且还专门邀请茅坤撰写《史记评林序》,可见对茅坤《史记》研究成果的肯定。
清代编撰的《四库全书总目提要》中,《史记抄》被编入“史钞”类,属于“存目书”,对之仅抄存卷目,写出提要。提要曰:“《史记钞》65卷(两江总督采进本)。明茅坤编。坤有《徐海本末》,已著录。是编删削《史记》之文,亦略施评点。然坤虽好讲古文,恐未必能刊正司马迁也。”[4]561
可以看出,一则,四库馆臣收纳的《史记抄》是地方采进本,是由地方主政官员进呈给朝廷图书,仅65卷,显然不是完帙。如前所述,《史记抄》于万历三年冬刻成,流播于世。至清季,过去200年,为何两江总督采进《史记抄》不是完整的本子呢?据学者李梦新考证,明清易代之后,因为受庄廷拢《明史》案牵连,茅氏后代,“因其孙元铭、次莱父子(系茅维之后)等因参阅编纂庄氏《明史辑略》一书而获罪,一门被杀七人,家属或为奴,或流徙,家产被抄没”[5]130,曾兴盛一时的茅氏家族从此一蹶不振,飘零败落。此或可解释,搜罗《史记抄》完帙困难的原因。二则,在四库馆臣看来,“坤有《徐海本末》,已著录”,《徐海本末》是纪实性的历史作品,《四库提要》云:“坤好谈兵,罢官后值楼倭事方急,尝为胡宗宪招入幕,与共筹兵计。此编乃纪宗宪诱诛寇首徐海之事,皆所亲见,故叙述特详,与史所载亦多相合。”[6]577馆臣们不加详察,望文生义地以为《史记抄》和《徐海本末》相类,故而将之归到“史钞”类。
再则,入清以后,茅坤《史记抄》转为陌生。著名学者章学诚等人对包括茅坤的明代文人《史记》评点加以讥责,认为只是“特其皮毛,而于古人深际,未之有见”[7]286。这与当时清人不满于明代文人以“法度”概括《史记》文学特质普遍认识有关,带有明显主观性,不足为取。在此语境下,四库馆臣们有点想当然认为茅坤虽好评点唐宋古文,“未必能刊正司马迁”,将《史记抄》视之为毫无价值的删辑,评价甚低,也是必然。可以说,正是这种轻视,在一定程度上,造成了《史记抄》沈埋了400多年。
在《桐城吴先生点勘史记读本序》中,林纾指出:“余谓先辈治《史记》者,厥有二派。甲派如钱竹汀之《考异》, 梁玉绳之《志疑》, 王怀祖之《杂志》, 均精核多所发明。而梁氏成书至三十六卷,论黄帝一事几千言,其下历举异同,良足以刊《史记》之误。乙派则归震川、方望溪及先生吴汝纶之读本,专论文章气脉,无尚考据。”[8]489认为历代对《史记》研究主要从历史的方面和从文学的方面两方面进行的,学者可分为“考据家”和“文章家”两类。
在漫长的历史长河中,《史记》的文学价值的发现和定位是随时代发展而变化的。到了明代,《史记》“文”的性质研究到达了一个顶峰。有学者指出:“《史记》作为文章写作的典范,其文学价值是在明代古文辞派的倡导中被发现的。”[9]89《史记》被奉为难以取代的文章范本,明人对《史记》文章写作技巧表现出浓厚的兴趣和热切的关注,对《史记》人物塑造、叙事修辞、谋篇布局、艺术风格等展开全面的探究和分析,茅坤《史记抄》也不例外。
在《〈史记抄〉凡例》中,茅坤明确提出选文的标准和原则:“凡非史迁原文与褚先生辈所补者,不录。间录一二段有情事相关者耳。凡不及录全文而间有文旨隽永者,亦为摘录。凡据愚见所及或与太史公相出入处亦必镌之,以质世之有识者。”[4]认为不是太史公所写和褚先生等人所补的不予选取,仅“录一二段有情事相关者”;如果“不及录全文”的但对于其中“文旨隽永”的部分会摘录下来;凡自己观点和太史公不一致的地方也会批注出来,让“世之有识者”评断、研究。可见“文旨隽永”,即意旨深邃、言辞优美、引人入胜之佳构是作者编选的一个重要标准。
在《刻〈史记抄〉引》中,茅坤交代成书的经过,强调书中丰富的评点批注不是随意率性而为,皆是经过长时间的研习和思量的心得。从评点内容看,《史记抄》是典型的文章评点,发覆《史记》叙事艺术,抉发司马迁的写人艺术,揭橥《史记》艺术风格,旨在展示《史记》文辞所蕴的“神”,注重发现和阐释其中的文学魅力和价值。笔者已撰文对之进行专门分析,这里不再赘述。
可见,茅坤编撰、评点的《史记抄》,显然是从文学方面对《史记》进行研究的选本,属于林纾所论的“文章家”一派。
二、茅坤《史记》选本文学批评价值在中国古代批评史上,选本是中国传统的文学批评方式之一。明代《史记》选本在数量上远远超过前代,圈点、评点与《史记》选本文本的有机结合,成为明代《史记》选本的一个鲜明特征。茅坤的《史记抄》即为典型代表,具有重要的文学批评价值。
(一) 着意引导明代科举热潮下的读者不仅学习《史记》之“形”,更应领悟《史记》之“理”明代对《史记》的接受,与科举和八股文写作紧密相关。据《明史·选举志一》记载:“国初举业有用六经语者,其后引《左传》《国语》矣,又引《史记》《汉书》矣。《史记》穷而用六子,六子穷而用百家。”[10]1689《史记》成了科举制义中不可缺少的经史原典,是举业读书人必须苦心研读的典籍,对《史记》的摹拟、效法是许多学子赢得举业的有效训练方式。至明代中后期,以《史记》为文章范本和宗法对象的现象就比较普遍了。万历五年,徐中行《史记评林》序云:“历代之宗《汉书》,至宋尤盛。其宗《史记》者,乃盛于今日。”[11]30
在这种科举应试大潮的推动下,《史记》身价倍增,《史记》的读者需求激增,社会上形成了一种“《史记》热”。摘引和“法式”《史记》,评点诠释成为一种风尚,大量的《史记》选本、评点本应运而生。如茅坤《史记抄》、凌稚隆的《史记评林》、归有光的《归评史记》、钟惺《钟敬伯评史记》、唐顺之《荆川先生精选批点史记》等等。毋庸讳言,“中国古代的选本基本具有明显的实用目的。选者选编一些世所公认的佳作,其目的更多的是为创作者提供可以仿效的范本,这是大多数选本自觉承担的使命”[12]32。明代出现这些《史记》评点本大多表现出明显的功用性目的,“大抵为举业而设”。其主旨从作八股文的章法出发而进行评点,是一种为时文写作而进行的功利性的阅读。对《史记》批评大多是率然而为,凭感性进行点评,它的评点主要是讲《史记》的篇章结构、章法技巧,目的是教人如何写好文章,为科举应试服务。
需明确指出的是,茅坤并没有从根本上否定“法式”《史记》对学子举业之功。如前所述,其《史记抄》选文的标准“文旨隽永”,《史记抄》评点尤其注意从文章的叙事结构、中心旨意剖析文法的要义,随处可见的“时文”批语的点评等都可看出,为读书士子提供举业有益指导,也是茅坤编选《史记》选本的题中之意。
然而,在当时推尊甚或过度解读《史记》的热闹喧哗之下,茅坤发现,“数见缙绅学士摹画《史记》为文辞,往往专求之句字音响之间,而不得解”[4]。对文人士子从《史记》中孜孜钻研科举制义之术,寻求应对科考的技巧和捷径,茅坤深感担忧。认为如此“譬之写像者”,“特于须、眉、颧、颊、耳、目、口、鼻、貌之外见者[4]”,而其中之“神”,《史记》的精髓,未之及也,难以解悟,仅得“皮毛而已”。
茅坤认为,时人因心气浮躁只学习《史记》的表面文辞。学《史记》非一日之功,若不用心竭力,无法参透司马迁的文思,难以领悟《史记》的精髓。类似的看法,其在《谢陈五岳序文刻书》有很形象的表述:
他操觚者辄呼曰:“某,太史公也!某,班掾也!”世之借耳佣目者一时不察,共为道听途说而附和之;然要之,去古远矣。何则?孔氏读《易》犹三绝韦编也;达磨西来,犹面壁者十八年,而后者折芦东渡,首传宗旨也。文不本之六籍以求圣人之道,而顾沾沾焉浅心浮气,竞为拮据其间,譬之剪彩而花,其所炫耀熠爚者, 若或目弦而心掉,而要之于古作者之旨,或背而驰矣。[3]321
可知茅坤反对的是对《史记》“皮毛”的功利式解析,强调“法式”《史记》目标不是辞章声句,而是从内在神理处领悟其神理意蕴,主张要花大力气沉潜其中,悟其神髓,并且最终要“随吾所之”“别自为调”,形成自己的为文风格和面目,避免“浮词为堂奥”之歧途。
综上所论,茅坤编选、点评《史记》选本的重要目的:希冀改变世人对《史记》粗浅的接受状况,引导文人学子不仅重《史记》之“形”,更须悟《史记》之“理”的。相较同时许多选本而言,茅坤的境界和认识要高一些。这也是其《史记抄》获得流布于世的生命力的一个原因吧。
(二) 以选本为武器,标举“得神理、求至情”的文学观念,丰富了唐宋派的散文理论选本批评主要以“选”的批评方式来进行文学批评。“选”是一种强烈的主体行为,编选者实质上是借古人的文章,寓自己的意见,这“自己的意见”,即编选者的文学见解、文学观念。一般说来,选本作为一种独特的批评形态,就其批评元素而言,在理论层面上,包括选本的序跋、选本的评点和选者的选文。选本的序跋、选本的评点被称为选本的显性批评,以集中和分散方式表达编选者的文学思想、理念;与前两者不同,选者的选文属于无形的批评,“它是通过选者主观的选择行为来实践自己的文学批评”[13]21。
而实际情况要复杂一些,大致有四种情形:序跋、评点、选文三者兼备;有序跋、选文而无评点;有评点、选文而无序跋;既没有序跋又无评点。最为困难的是第四种,既没有序跋又无评点仅有选文。这种“选而不评”的方式一方面是保留了读者阅读的自主权,一方面大大降低了文学选本的批评效能,只有在选家的选文上寻找“蛛丝马迹”。而第一种三者兼备形式更容易发挥批评职能,更容易发现或还原出编选者的文学批评观念。茅坤的《史记抄》即属于此类。
《史记抄》正文前有:《刻〈史记抄〉引》《〈史记抄〉凡例》《读〈史记〉法》,具有序跋的性质,茅坤在其中开宗明义地标明了自己文论主张、选录范围、选录标准以及阅读方法的指导。
《史记》130篇,10表、8书、12本纪、30世家、70列传,选什么,选多少,怎么编排, 编选者都是根据自己的眼光加以筛汰和选择,其过程必然融入着编选者的文学见解。从《史记抄》选文看,《史记抄》正文凡91卷,包括本纪7篇、书8篇、表1篇(《史记》10表各录其论,成《史记抄》卷之八)、世家16篇、列传58篇,太史公自叙一篇。基本收罗了《史记》十分之七的文章。入选作品可以说是内容广富;体例完备,五体兼有。
从《史记抄》评点看,在《史记抄》的凡例, 茅坤介绍了的评点方法、评点符号和选取标准。评点各种元素如圈点、批语(眉批、夹批、尾批)等在《史记抄》组合为一个整体,《史记抄》中的圈点几乎遍布全书,评语几乎每篇皆有。圈点与评语有一定的内在联系,在评点中零散地体现了选家的批评意识。
总之,茅坤《史记抄》采用包含了显性批评、隐性批评的序跋、评点、选文三者兼备的形式,进行了从宏观到微观、从抽象到具体的全景式的批评,使编选者的文学批评理念表现得完整、显豁、清晰。
(1) 遗“形”取“神”,主张领悟古文“神理”茅坤所处的时代,正是诗文复古主义风靡文坛之时。先有弘治年间以李梦阳、何景明为首的“前七子”高举“复古”旗帜,主张“文必秦汉”,被称为“秦汉派”;后有嘉靖年间以李攀龙、王世贞为代表的“后七子”,将复古运动推向了一个高潮。被称为“唐宋派”的茅坤、王慎中、唐顺之、归有光等人,先后“振起于时风众势之中”[14]18,对前后七子的复古文风进行反拨。表面上看,唐宋派与秦汉派异道而行之,实际上仍然走复古的路子,他们认为通过师法唐宋古文,一样可以探得秦汉古文的骊珠。主张博采众家之长, 全面取法先秦两汉和唐宋古文,显然要比秦汉派“文必秦汉”的刻意模拟要进步得多。
在前后七子,倡言“文称左迁,赋尚屈宋”,主张“自《六经》之下,于文则知有左迁、司马迁”,《史记》被奉为作文“法式”,从篇章、结构、修辞、音调“尺尺寸寸”刻意模拟。对之,茅坤旗帜鲜明地加以反对,提出遗“形”取“神”,“形”指文字词汇句法之类,主张更自觉师法《史记》精神实质,尤为重视“神”“理”,发明《史记》文章之妙。有学者认为在《史记》接受史上,可以说是从“重文之法”到“重文之神”发展过程,是有一定道理的。而茅坤其间贡献是不言而喻的。
在《史记抄》卷首《读〈史记〉法》,茅坤明确提出“神”的概念:
秦汉以来,文章之宗者何,惟以独其解云耳。每读二三千言之文,如堪舆家之千里来龙,到头来只求一穴。读其小论,或断言只简之文,如蜉蝣蠛蠓之生,种种形神,无所不备。读前段便可识后段结案处,读后段便可追前段起案处;于中欲损益一句一字处,便如于匹练中抽一缕,自难下手。此皆太史公所独得其至,非后人所及。风调之遒逸、摹写之玲珑、神髓之融液、情事之悲愤,则又千年以来所绝无者。即如班掾,便多崖堑矣。魏、晋、唐、宋以下,独欧阳永叔得其什之一二,虽韩昌黎之雄,亦由自开门户,到叙事变化,不能入其堂奥,惟《毛颖传》则几几耳。予于此不能无感。[4]
在《史记抄》中,“神”可衍为“神理”“风神”“神色”之表述。涉及《史记》人物、叙事、艺术风格等方面。
在《读〈史记〉法》中,茅坤高度评价了《史记》写人艺术,认为司马迁刻画人物“摹画绝佳”“言人人殊”“各得其解”,譬如“善写生者春华秋卉,并中神理矣”[4]。此处“神理”盖言写人生动传神,点画出人物的精气神。
如《齐太公世家》开头总评:“序管仲始末及桓公之子五公子争立处有生色;序崔杼之乱处亦可观;鲍牧之杀淖公以下,少神理矣。”[4]129 “少神理”是针对叙事而言,认为此处叙述不够生动传神。
如《廉颇蔺相如传》叙写蔺相如奉璧入强秦,“怒发上冲冠”的一段文字, 评曰:“到此时非相如不能为此光景, 非太史公不能描写此神色。”[4]323此“神色”指叙述对象的精神状态。
又如《刺客列传》燕太子丹易水送别荆轲,高渐离击筑,荆轲相和一节,旁批:“何等模写,何等风神。”[4]323《平原君虞卿列传》平原君斩美人一节,批“有风神”“平原君好士,可记者众,独举斩美人一节,此割要领法。”[4]294这两处“风神”皆指深得“叙事之道”,跌宕起伏,引人入胜。
在《史记抄》中,“风神”一词又概指《史记》的艺术风格。茅坤指出:“《史记》以风神胜,而《汉书》以矩矱胜”。认为《史记》“惟其以风神胜,故其遒逸疏宕如餐霞,如啮雪,往往自眉睫之所及,而指次心思之所不及,令人读之,解颐不已。”[3]487同样在《唐宋八大家文钞·欧阳文忠公文钞引》中,茅坤用“风神”概称司马迁的文章风格:“西京以来,独称太史公迁,以其驰骤跌宕,悲慨呜咽;而风神所注,往往于点缀指次外,独得妙解,譬之览仙姬于潇湘洞庭之上,可望而不可近者。”[3]825
作为茅坤重要的文论观点,“神”在茅坤的其他论文中也多次出现。如在《复唐荆川司谏书》中说:“为文不必马迁,不必韩愈,亦不必欧、曾;得其神理而随吾所之,譬提兵以捣中原,惟在乎形声相应,缓急相接,得古人操符致用之略耳。而至于伏险出奇,各有其用,何必尽同哉!”[3]192强调了为文要抓住内在的神理。唯其有神,才能生动形象,产生强烈的艺术感染力。
(2) 为文主“情”,强调“必求万物之情而务得其至”茅坤的文论思想经历了一个不断更正和重构的建设过程。起初,他取径同于秦汉派,推崇秦汉古文,模拟秦汉古文宗法。后来。受唐顺之等人的影响,反思以前比字拟句的训练方式,转而习尚唐宋古文。主张为文“必求万物之情而务得其至”,发现唐宋文和秦汉古文一样都能继承古“道”传统,二者自有其韵味,亦能各得其“情至”。认为司马迁等人的作品之所以能够感染至深的深层原因“固非区区字句之激射者”,而是“各得其物之情而肆于心”[3]196,审美主体与客体达到心物相印,方能成就生动感人的美文佳构,“屈宋以来,浑浑噩噩,如长川大谷,探之不穷,揽之不竭,蕴藉百家,包括万代者,司马子长之文也”,这也是《史记》具有长久感人力量的原因。
情,是作品的命脉和灵魂,刘勰在《文心雕龙·知音》指出:“缀文者情动而辞发,观文者披文以入情。”茅坤尤为注重文章的“情”,认为唯有作者主情重情,感情激发才能写出感人肺腑之文,读者阅读时才能引起强烈的心灵共鸣,取得“今人读《游侠传》即欲轻生,读《屈原贾谊传》即欲流涕,读《庄周》《鲁仲连传》即欲遗世,读《李广传》即欲力斗,读《石建传》即欲俯躬,读《信陵》《平原君传》即欲养士”[3]196的接受效果。
据统计,《史记抄》批语中“情”字出现频繁,达45次。而茅坤另一古文选本《唐宋八大家文钞》评点中“情”字多达90余次。
如《秦始皇本纪》巨鹿之战中“及项羽虏秦将王离等钜鹿下”,评点曰:“以下叙事略,而情如画。”[4]18
《项羽本纪》巨鹿之战前“相与共立羽为假上将军”一节,评点曰:“军中相与拥立情事如掌。”[4]27
《项羽本纪》鸿门宴一节,评点曰:“以下序次情事如描画,今梨园子弟亦本此为传记,如目睹之。”[4]28
《吕后本纪》解除吕禄的兵权一节,评点曰:“次倏忽情事如画。”[4]56
《赵世家》程婴匿赵孤一节, 评点曰:“如面睹情事。”[4]169
《伯夷传》开始大段赞论、咏叹,评点曰:“以下上下千古悲歌感慨之情。”[4]241
《刺客传》荆轲刺秦王一节,评点曰:“写不尽之情,转入无穷之态。”[4]352
《魏其武安侯列传》评点曰:“太史公小论,言质而情惨,可为实录。”[4]448
《卫将军骠骑列传》叙及“自大将军围单于之后,十四年而卒”,评点曰:“太史公无限深情。”[4]477
评点中出现的“情”有的指作家情感,有的指世态人情,有的指事物情态。在更多评点并未出现“情”字,其实都属于“情”的范畴。
如《乐毅传》评点曰:“读《乐毅传》令人顿生肘翼,为之愤咽而流涕云。”[4]319
《魏其武安侯列传》评点曰:“摹写两人相结而相死处,悲愤呜咽。”[4]445
《卫将军骠骑列传》李广自杀一节评点曰:“太史公无限悲愤处。”[4]476
总之,茅坤强调“情”和“神”,确实抓住了为文的关键。主张遗“形”取“神”,唯其有神,才能叙事精工,文有生色,产生强烈的艺术感染力。唯力求至情,才能“醒人眼目”“烟波驰骤”,取得“怒而裂眦,喜而解颐,悲而疾首,思而服膺”[4]的接受效果。作为唐宋派的后劲,茅坤提出得神理、求至情的“神理说”,建立古文正统论,促进了唐宋派文论体系建设。
茅坤的《史记》选本成书于明万历三年,其时他已经在乡间二十余年。作为一个早已脱离政坛的在野文人,其选本依旧能受追捧的原因很多,其中最主要的《选本》其自身魅力分不开。其古文选本批评的意义和价值不应被忽视和遮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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