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记》写人,写的不只三十五十,三百五百,更不限于哪个阶层、哪个职业、哪个民族,无论在观念上还是在实践上,它所写的,都是中华民族的代表,而并不排除任何一个部分。
从时间上说,自人文始祖黄帝起,五帝、三王 (夏、商、周),春秋、战国、秦、汉,历朝历代都包括在内;从空间说,涵盖了中华大地上从中原到周边地区,乃至域外一些地方;从范围上说,上自帝王将相,下到贩夫走卒,士、农、工、商,医、卜、星、相等各行各业、各个阶层,连同各个民族,无所不包。
当然,由于历史发展使然,每个阶层、每个民族、每种职业,在历史舞台上所扮演的角色不同,所占据的地位不同,因而获得传列和记载的机会也并不相同,它是以活跃于历史舞台,并且是以其重要性和所具有的代表性为标准的。根据这样的标准,很自然地形成了以“本纪”(载帝王君主)、“世家”(载诸侯世胄)、“列传”(载公卿大夫,庶民百姓) 这样一个人物系列。
在一部书内,光写到有名有姓的人物就有三千七百多个,单独立传 (包括单传、合传、类传) 的不下一二百人,在一部书里,便刻画和塑造出偌大一批至今仍然活在广大人民心目中,活在艺术天地里的中国古代人物形象,这些形象足可构成一座中华民族古代历史人物的长廊。
这种眼光,这种气魄,称得起是人类文化史上破天荒的伟大创造!
二、 这一伟大创造出现的因缘与价值 (一) 这一伟大创造出现的因缘这一伟大创造,为什么出现在世界的东方,出现在司马迁手里?其历史背景和因缘主要有二:一曰中国自古就有重人传统;二曰人的自我意识的觉醒在司马迁的时代达到了高峰。
中国自古便有重人传统,《尚书·泰誓上》关于人为万物之灵的定位,“惟天地,万物父母。惟人,万物之灵”[1]141流传至今。梁启超在《要籍解题及其读法·史记》中关于“历史由环境构成耶,由人物构成耶?此为史界累世聚讼之问题。以吾侪所见,虽两方势力俱不可蔑,而人类心力发展之功能,固当畸重”[2]4629的回答,钱穆关于中国重人观念的概括与强调的“历史讲人事,人事该以人为主,事为副。非有人生何来人事?中国人一向看清楚这一点,西方人看法便和我们不同,似乎把事为主,倒过来了”[3]298,都是讲这个问题。
近年莫励锋在这个问题上又有新的阐发,他说:“中华民族是最先认识到自身创造力量的民族。火是人类最早掌握的自然力,古希腊人认为火种是普罗米修斯从天上盗来馈赠给人类的,而中华民族先民却认为这是他们中的一员——燧人氏自己发明的。西方人把崇拜的目光对着天庭,中华民族却对自身的力量充满自信。希腊神话的诸神,高居天庭,俯视人间,有时还任意惩罚人类,而中华神话传说中的人物却大公无私,为救民厄难而英勇献身。其他一些民族把人生目标设定为进入天国以求永生,或以宗教感情获取灵魂的净化或愉悦,中华先民却以‘立德、立功、立言’这种生前建树以求不朽,从日常人伦生活中追求爱心和幸福,或追求超越现实环境的精神自由……在中华文化中,人不是匍匐在诸神脚下的可怜虫,不是生来就负有‘原罪’的天国弃儿,人的智慧也并非来自神示,相反,人是宇宙万物的中心,人的道德准则并非来自的神的诫命,而是源于人的本性,源于人的内心……”[4]凡此,可见在中国重人意识、重人传统之久远与强固。
人类自我意识的觉醒,经历了一个漫长过程。远古时代生产力低下,人类智力还不足以认识周围强大的自然界。先民处在万物有灵的观念支配下,“由于自然力被人格化,最初的神产生了”[5]220,而对于人的自身意识,对人的自身力量的确认,则是以幻想的方式,在神话里曲折体现出来。这无论中外,都不例外。中国的夸父逐日、女娲补天、精卫填海等神话,就具有这种性质。
很长历史时期内,在人类的观念里,一切都是由神力默默地支配。在中国,直到殷商时代,还尊神重巫,保持着强烈的神本主义,所谓“殷人尊神、率民以事神”(《礼记·表记》),事事要占卜,向神请求。
经过商周之际的社会大变动,周人实行文化维新,制礼作乐,表明人们的目光,开始由对天、神的关注,转移到对社会人事的关切上。周初的统治者提出“敬德”(《尚书·召诰》)、“保民”(《尚书·康诰》) 的口号,提出“皇天无亲,惟德是辅”(《尚书·蔡仲之命》) 的观点,认为天也应尊重人民的意志。《尚书·泰誓》中说:“天视自我民视,天听自我民听。”[1]147人们的观念,慢慢从天神的笼罩和天神合一的历史中剥离出来。
春秋战国时代,周天子权威失坠,诸侯争霸,诸子蜂起,百家争鸣。天命神学的敬天尊神观念动摇,思想意识由神本向人本转化,出现了重人轻神的思想。《左传·桓公六年》,隋季梁有“夫民,神之主也,是以圣王先成民而后致力于神”[6]67的说法。《左传·庄公三十二年》虢太史嚚说:“国将兴,听于民,将亡,听于神。”[6]170在天人关系上,冲破天命神学的思想束缚,出现了人事与天命无关,天命不能影响人事的思想,其最有标志性的事件,就是郑国神官裨灶请求子产祭神禳灾,《左传·昭公十八年》中而子产以“天道远,人道迩”[6]1087的道理加以拒绝。在《左传·僖公十六年》中周内史也强调“吉凶由人”[6]247的观点。
随着社会斗争的日趋激烈,处在历史前台的那些政治、经济、军事、外交上的人物所起的作用日益突出,人们越来越意识到个人在社会生活、社会斗争、社会发展中所起的作用,因而把实现人生价值作为追求的目标。这种自觉的一个标志,就是鲁国叔孙豹提出的“三不朽”说,把“立德”“立功”“立言”(《左传·襄公二十四年》) 作为人生价值的标准。
战国时代,张仪、苏秦、范雎等策士,不计一切地追求实现自己的人生价值,毛遂、冯谖等门客,也充分表现出对自己价值的自信、自豪和自重。颜斶更喊出“士贵耳”的高音,为士阶层吐气。
在人的自觉意识上,孔子和孟子代表了春秋战国时代的高峰。孔子和孟子都有坚强定自信和高昂的担当意识。孔子言:“文王既没, 文不在兹乎?”[7]87以易天下无道为有道自任,说“天生德于予,桓魋其如予何?”[7]71是何等气概!孟子“说大人则藐之,勿视其巍巍然”[8]300所表现出的尊严、自信;“舜,人也;我亦人也”[8]164,“舜,何人也?予,何人也?有为者,亦若是”[8]86所表现出的“人皆可以为尧舜”[8]235的思想;“待文王而后兴者,凡民也。若夫豪杰之士,虽无文王犹兴”[8]261所表现出的自尊自主意识;“夫天未欲平治天下也,如欲平治天下,当今之世,舍我其谁也”[8]83的担当意识,你可以感觉得到,在他们心目中,人在社会上、历史上占有何等重要而崇高的地位。
在天人关系上,荀子天人相分、人能胜天的观点,达到了先秦哲学思想的最高水平。荀子提出了唯物主义的天道观,认为“天行有常,不为尧存,不为桀亡”[9]345,自然界有它自身的规律,是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的。他更进一步指出,天人两者之间,人是有意识的主动者,天是无意识的客体;不是天支配人类社会,而是人类可以利用和主宰世界,所谓“大天而思之,孰与物畜而制之,从天而颂之,孰与制天命而用之”[9]358。
秦并六国的大统一,秦末农民大起义和汉帝国的建立,是中国历史上一个空前的社会大动荡、大分裂、大改组的时代。在这几场真正称得起是翻天覆地的变局中,豪杰辈出,人的力量、人的历史作用得到了空前展示的机会。
秦始皇“奋六世之余烈,振长策而御宇内”(《过秦论》) 其鲸呑六国,统一天下的功业,真不愧“功过五帝,地广三王”(《史记·秦始皇本纪》)。李斯,凭着一己非凡的才华,先是辅佐秦始皇成就统一全中国的大业;随后上了赵高阴谋废立的贼船,不仅葬送掉自己的身家性命,也葬送掉他亲手参与缔造的秦帝国。统观其一生,无论是功是罪,都使人深刻地感觉到,一个人影响历史进程的能量有多大。
陈胜大泽乡一声呐喊,宣告了秦帝国统治大厦的崩塌;项羽以拔山盖世的狂飙之力,破釜沉舟,成就了灭秦主力之功;而布衣皇帝刘邦,团结一批草根将相,建立起自己的封建大帝国,泥腿子取代了历来的宗法贵族,成了执掌政权的新的统治者。还有,韩信为“饿隶”之时,已为自己营“万家”墓地,陈平宰社肉之时,即相信自己能“宰天下”,娄敬 (刘敬) 以一个戍卒而提出定都、和匈奴这样的大计。
所有这一切都表明,人的自我意识的觉醒——人的自觉,已经发展到一个新的高峰,已经从少数精英普及、泛化到了中下层,形成了一个民众的大觉醒。
司马迁出身于世代相传的史官世家,是阅尽“百年之间遗文古事”,学养深厚的历史家,对于中国自古便有的重人意识和重人传统,自然了然于胸;司马迁又是生活于汉初,这个人的自我意识觉醒达到新的高峰时代敏感的思想家,并且是人的自我意识觉醒的传承者和书写者,是对人的历史地位、历史作用有着深切感受和明确认知的学者。司马迁在写人上破天荒的创造,是中国自古重人传统和人的自我意识觉醒达到高峰相激荡、相结合的产物;而《史记》所开创的纪传体——特别是它的人物传记,恰好为中国传统的重人意识、重人传统和人的自我意识的觉醒,找到了一种最切实、最经典的体现形式。
(二) 这一伟大创造出现的价值:传人纪传体的出现,使人走上历史舞台,占据了历史的中心,成为历史的主体,鲜明地体现出人是历史的主人,历史的创造者,左右着历史前进的历程这一天经地义的事实和真理。
当然,这一伟大创造,不独是个单纯的写人问题,因为司马迁开创的纪传体,乃是一个全新的具有整体性的历史体例和史学体系——即以“本纪”“表”“书”“世家”“列传”五体综合的述史体系,其中包含了人物传记。不过,这占据全书压倒篇幅的大批人物传记,不仅是全书的组成部分,而具有更大的特殊价值和意义。
《史记》开创的纪传体,与在它之前的先秦史著相比,一个很大的不同,在于把它的叙事由以事件的中心转到了以人物为中心——尤其是人物传记部分。《史记》之前的那些史著,《尚书》是以记言为主的记言体或纪事本末体,《春秋》《左传》是“以事系年”的编年体,《国语》《战国策》是分国记事的国别体 (实多记言)。这些史著的一个共同之处是以事件为中心来记事、叙事。虽然其中也写到人,但总是“因事见人”,人是从属于事的,而且是“附事间出”的:即某一事件涉及哪个人,哪个人才出场。故而其人物形象是分散的、片断的 (或由时间——年月分割;或由空间——国别隔断),既不集中,也不连贯,更难完整,读者所见到的,往往只是与事件有关的人物性格的某一侧面或某几个侧面,很难看到完整的人。
《史记》转到以人物为中心,虽有“本纪”“世家”“列传”之别,但其叙事,大都以人物为核心,以人系事,事是从属于人的。每篇传记,一般都要写传主的一生,写出传主的整个生命历程,虽然对于传主一生的事迹,会因人不同而有所详、略,取、舍,但在作者的观念里,作者的心目中,每一个传主都是一个完整的活人,都有其独立的价值。
司马迁之所以要这样写,是和他整个撰史的宗旨和目的相联系,由其撰史的宗旨和目的决定的。
司马迁撰史的宗旨和目的,首先,第一位的,是他在《报任少卿书》和《太史公自序》所讲,是“究天人之际,通古今之变,成一家之言”;是“原始察终,见盛观衰”;是“稽其成败兴坏之理”——总结历史发展规律,吸取历史经验教训,这是纲领性的,总的目的。其次,他还有另一方面的宗旨和目的,也是他和他父亲所一再阐明的。司马谈说:“今汉兴,明主贤君忠臣死义之士,余为太史而弗论载,废天下之史文,余甚惧焉,汝其念哉!”“明主、贤君、忠臣死义之士”,明确包括社会各阶层人物。司马迁继承这个遗志,表明:“废明圣盛德不载,灭功臣世家贤大夫之业不述,堕先人所言,罪莫大焉。”所以要“上记轩辕,下至于兹,著十二本纪”,以三十世家记载“辅拂股肱之臣”的事迹,以七十列传传列那些“扶义倜傥,不令已失时、立功名于天下”的豪杰人物——即为有史以来活跃在历史舞台上的那些代表性人物立传、塑像,这是司马迁父子所共同确定的不容忽视的另一重要宗旨和目的。
如果说前者的宗旨和目的,主要是“述史”,那么,后者的宗旨和目的,则重在“传人”——如鲁迅在《汉文学史纲要》所概括的“传畸人于千秋”,或如当代学人张新科所表述的“让传主的生命走向永恒的时间和无穷的空间”。所以,《史记》的宗旨和目的,有两个而不止一个。
这两者的关系上,“述史”是总的,具有统摄性,它可以涵盖、包括后者;但它不能也无法取代后者,“传人”在某种意义上有与“述史”并列和独立的价值。“述史”,教人吸取历史教训,学会怎样治国平天下,固然重要,但“传人”,彰显人的价值、地位和作用,展现人性光辉,教人学会怎样做人,更根本。
三、 《史记》写人的几个显著特点 (一) 《史记》写人既为全民立传塑像,又全面探究人情人性《史记》写人,是为全民立传塑像,与《新旧约全书》之只写先觉、圣徒,《希腊罗马名人传》只写英雄、名人,《元朝秘史》主要写一个家族者不同。司马迁在撰史、著史的过程中,既读万卷书,又行万里路,无论是现实中的今人还是历史上的古人,他都以同样的真诚去接触他们、亲近他们、了解他们、观察他们、考量他们、琢磨他们,在人物心灵的大海遨游。在《史记》里,我们看到,他为历代帝王写心,打开了他们的心灵之门:尧为什么不把至高无上的权力传给儿子丹朱而传给舜?因为他心里装着天下苍生,他知道“子丹朱不肖,不足以授天下”,他心里权衡的是:“授舜,则天下得其利而丹朱病;授丹朱,则天下病而丹朱得其利……终不以天下之病而利一人。”[10]30为什么正是雄才大略的秦始皇、汉武帝痴迷于求长生、成神仙?司马迁写出了这荒诞背后的必然:正是已经享尽了人世间所有荣华富贵,拥有人世间所有威权的雄主,他们更进一步的追求,更高一层的向往,当然就是神仙、长生了。
将相大臣是帝王的左膀右臂,国家的栋梁。历朝历代有数不清的像伊尹、傅说、管仲、晏婴这类名臣;有像廉颇、蔺相如这样,一个有“负荆请罪”勇于改过的亮节,一个有“先国家之急而后私仇”的高风;张释之“守法不阿”,为维护法的尊严不惜“顶撞”“教诫”皇帝,汲黯“天子置公卿辅弼之臣,宁令从谀承意,陷主于不义乎?且已在其位,纵爱身,奈辱朝廷何”一番话所表现出的职守意识,当得起“社稷臣”的称号。
在帝王将相占据历史舞台主要角色的同时,司马迁并没忘记更没排斥其他阶层——尤其是底层人物。陈涉、吴广,都是雇农出身,他们说话行事、气质、作风都农民味十足——不过是有觉悟、觉醒了的农民。刘邦手下的骨干人物,樊哙、周勃、夏侯婴、灌婴,就是屠狗、织薄曲和车夫、布贩出身,《史记》还写到一名矿工窦广国,写他被人略卖,为人作炭 (挖煤),大难不死与姐姐窦太后悲欢离合的传奇故事。
司马迁也为圣贤、诗人、作家、学者作传,像孔子、屈原等人,触摸他们的仁心、诗魂,把握各家自有的风神。他为游侠刺客作传,为这两种人讨回公道,他们在当权者眼里虽“不轨于正义”,然而却实实在在能够利民惠民,为弱势群体所欢迎、所需要,他特别赞美荆轲那种勇毅深沉,为反抗暴秦、伸张正义、慷慨献身、气贯长虹的行刺壮举。他还为滑稽人物立传,看重的是他们“言谈微中、亦可以解纷”背后的智慧和那颗炽热的救世之心。
当然,既是为全民立传塑像,就少不了反面人物,像夏桀、殷纣之类荒淫暴虐的君主,和那些助纣为虐、残民以逞的官员,如殷纣时期的蜚廉、恶来,汉武帝时期的酷吏张汤、杜周等;还有最遭人痛恨和鄙弃的馋贼小人骊姬、费无忌、伯嚭; 嫉贤妒能之辈,像挖掉孙膑膝盖骨的庞涓,送毒药逼韩非自杀的李斯等等,这里就不再多讲了。
不止此也,在为一个个人物立传塑像的基础上,他还对人情人性发生兴趣,进行深入的考察和探究,获得了许多宝贵认识。
其一,研究普遍的人性。
譬如,在《货殖列传》里,他对“富者人之性情,所不学而俱欲者也”——求富乃人之本性的论述和大力肯定;在《孟尝君列传》等篇对人情冷暖,世世态炎凉的关注与探讨,认为“富贵多士,贫贱寡友,事之固然”,有它必然的客观性,并非都是情义问题;《外戚世家》对于偶然性在人的命运中的作用问题;《田单列传》对于主观能动性可以发挥到怎样的高度问题等等。
其二,解剖个体人物。
这方面最典型的莫如《李斯列传》。李斯本来是一个有争议的人物,当时社会,“人皆以斯极忠而被五刑死”(邹阳《报梁孝王书》就有“李斯竭忠,胡亥极刑”的说法),迫使司马迁在写李斯传时,不得不进行一番艰巨而严肃的“察其本”的工作,把他一生言行和他根本的人生观和处世哲学联系起来进行考察,把他关键性的言行和他自己写下的白纸黑字的文章相对照,特别是通过“五叹”,通过与赵高“六个回合”的对答,刀刀见血地进行解剖,令人信服地揭示出李斯原本是一个极端自私的利己主义者,因为“重爵禄”,不惜出卖灵魂,上了赵高的贼船,参与废立阴谋。最终不但葬送了自己的身家性命,也葬送掉他亲手参与缔造的大秦帝国,永远被钉在耻辱柱上。此外,《淮南衡山列传》解剖刘长、刘安——特别是刘安的谋反心理,也很见功力,这里从略。
其三,捕捉和锁定特定情势下人物的心理心态。
了解人物,吃透人物,最难也最要紧的,是你要知道你所写这个人在特定的时间地点,特定的情势下的所思所想、心理心态,确定他在特定的情境中会做出什么样的反应。
楚霸王项羽,在垓下突围之后,一路南逃,原是想逃回江南老家他的根据地的。然而逃到乌江,听了船长的一番劝告,他却“不肯渡江东”了,这是为什么?项羽为什么突然做出这个看似反常的决定呢?《淮阴侯列传》写韩信受袴下之辱:“淮阴屠中少年有侮信者曰:‘若虽长大,好带刀剑,中情怯耳。’众辱之曰:‘信能死,刺我;不能死,出我袴下。’于是信孰视之,俛出袴下,蒲伏,一市人皆笑信,以为怯。”[10]2610这当中,信“孰视之”——盯住那个无赖打量了好一阵这一细节具有怎样的作用?两传的描写都既出人意表又极其精彩,你越是玩味、咀嚼就越感受到它们的真实和深刻。这类的例子,不胜枚举!
其四,对民族性格劣根性根源的剖析与曝光。
司马迁在考察和研究人情人性的过程中,以一个思想家的敏感,满怀悲悯地发现我们民族性格中潜藏有劣根性的癌源。为写《万石张叔列传》,司马迁考察了汉初至文、景、武帝时代曾风光一时的“万石君家风”整个的发展历程,他发现,原本被表彰、被肯定,作为社会美德的一种家风,为什么所陶冶、所培育出来的竟是一批草包、庸才、窝囊废?其末流竟至结出了“微巧”“处谄”“近于佞”的孽果!
论说,就万石君家风的内容说,好多确属社会美德:“恭谨”“孝谨”“醇谨”“审谨”难道不好?对皇上一片忠心,对父母一片孝心,做事尽心竭力,兢兢业业,难道不好?敦厚、诚朴、“讷于言而敏于行”,不争功、不贪财、不受贿,循规蹈矩,难道不好?
然而认真地追究和分辨起来,在以石奋为代表的这些人忠孝诚笃的美德之中,包涵了愚 (愚忠)、迂 (迂腐) 和奴性的成分。这帮人与皇帝的关系,名为君臣,实则奴仆,他们把皇帝奉为神明,一切以皇帝的意志为转移,以把皇帝侍奉得称心如意为最高天职,他们没有独立的见解,也丧失了自我,灵魂深处被可悲的奴性盘踞。“恭谨”“孝谨”“醇谨”“审谨”,谨小慎微到了极点,谨慎就变了味,试想,一个连写字差了一笔都怕得要死的人,一个连套了几匹马都得数过之后才敢报告的人,你还能指望他有什么真正的作为吗?一个人在这种作风和空气的濡染和浸润下,他的智慧、他的勇气、他的活力,就无怪乎被扼杀、被消磨、被窒息了!
对于人性,分清好坏、态度鲜明的予以评判,也许并不很难,难的是在看起来貌似善良、美好的品性里,看出它消极、有害,甚至是致癌的一面,从而加以掘发,加以披露,以引起人们的警觉,这才是最了不起的地方!
这篇作品警醒、警示作用是不凡的,可惜长期以来没得到正确的解读和足够的重视。
类似的问题还有晋太子申生和卫太子伋的愚忠、愚孝。他们把对君亲的“孝”与“顺”视为绝对的,不察来由、不辨横逆,不问一个是否合理,都逆来顺受,任人宰割,结果造成惨痛悲剧。此种性格弱点,既可悲、复可怜,司马迁也持明显的批判态度。
(二) 《史记》写人,既重“功业”,又重“为人”;《史记》写出的人,既是历史的人,又是人性的人纪传体的创立,司马迁第一次以人类自身为主角,为主人公,写出大批人物传记,把他们从历来处于从属地位的历史著作中,推上历史前台,占据了历史的主位 (本来该有的地位)。但怎样写人,仍然有一个是以事迹功业为主,还是以为人品德为主,还是两者并重的问题。因为,人的社会表现,他们从事各项事业的成败功罪,与人的为人品德,性格个性,固然是相互关联,密不可分的,然而两者并不是一回事,在有些人身上,两者并不统一,更不同步。
本来,人类的存在和人的认识,大体可分成两个方面:一是宇宙、世界与社会;一是人的本身,人的自我。前者是外在的客观对象,后者是内在的自身主体。
人们参与社会生活,从事各项事业,有种种不同的人生经历,种种荣辱成败的表现,这些构成人的外在方面,成为历史的载体,是谓历史的人;而人的主体,人的自身,人的内质,人的内心情感,人的精神生活等等,这些构成人的内在方面,作为人的性情为人,人的性格个性,是谓人性的人。
《史记》写人,外在、内在,历史的人与人性的人两者并重。一方面写人的生平经历,功业成败,历史贡献和历史评价;一方面写人的品德为人,性格气质,道德表现和人性评价。“历史的人”与“人性的人”这两个方面结合起来,方是《史记》所写完整意义上的人。
司马迁对人物的“为人”特别关注,不知你是否注意到,《史记》纪传当中写到人物“为人”的地方特别多,不说篇篇都有吧,起码三分之二都有,有的一篇之中还不止一句。据我们统计,《史记》中谈到人物为人的共有89例。而凡是论及人物的“为人”,总是与人物的“功业”相对而言的,“功业”侧重于对人物一生的功绩和贡献的政治和历史的评价,“为人”则侧重对人物品德操守方面的道德评价和对人物性格特点的把握。
正是由于重视和关注人物的“为人”,《史记》当中描写、刻画人物性情为人,为人物明心见性的心理描写才显著增加。例如《高祖本纪》和《留侯世家》写刘邦的两次情感风暴——过沛还乡和废立太子。过沛还乡为大家所熟知,我们就不说了,单说废立太子。当刘邦意识到大势所趋,附保太子的势力难以动摇,决定放弃废立的打算之后,他把戚夫人找来,将四皓指示给戚夫人看,对她说:“我欲易之,彼四人辅之,羽翼已成,难动矣。吕后真尔主矣!”(《留侯世家》) 这个话,感慨万端、凄其哀伤,特别是“吕后真尔主矣”一句,揪心揪肺,的是人间至情——因为吕后之狠毒刘邦心里最清楚,废立不成,戚姬和如意母子,将有怎样悲惨可怕的下场,他完全想象得到。刘邦这场情感波涛告诉人们:一个一向擅长驾驭局势的政治家,身为一国之尊的皇帝,想遂个人意愿,也有行不通且重重碰壁的时候。再如《刺客列传》写的荆轲的好友高渐离,本是一位击筑高手,在荆轲行刺秦王失败后,被牵连避难逃亡,“变名姓,为人庸保,匿作于宋子。久之,作苦,闻其家堂上客击筑,彷徨不能去。每出言曰:‘彼有善有不善。’从者以告,其主曰:‘彼庸乃知音,窃言是非。’家丈人召使前击筑,一坐称善,赐酒。而高渐离念久隐畏约无穷时,乃退。出其装匣中筑与其善衣,更容貌而前。举坐客皆惊,下与抗礼,以为上客。使击筑而歌,客无不流涕而去者”[10]2536-2537。这里,把不甘默默的壮士心理,揭示得多么真切、淋漓!
《史记》写“为人”,写人性,在一些篇章,看来纯是为写人性,有其独立意义。例如《张耳陈余列传》,张耳本是当时名士,刘邦的故交,又是刘邦亲封的重要王侯,论资格,甚至是可以与萧、曹、周勃、留侯同上《世家》的,至少也应是独传。现在因与陈余一起合传,被入《列传》,更为特别的是,还拉来贯高、赵午等与之同传,这是为什么?
不为别的,只因张耳、陈余原本结为“刎颈交”,后因权力之争,“刎颈交”变成了反目仇。而贯高、赵午,本是张耳儿子张敖手下的门客。张敖这时早已被封为赵王,娶了刘邦的女儿做妻子,这次刘邦从平城过赵,“赵王朝夕袒韝蔽 (脱去外衣,戴上皮套袖),自上食,礼甚卑,有子婿礼”,而“高祖箕踞詈 (叉着双腿骂街),甚慢易之”。贯高等看不惯刘邦这套流氓作风,更愤恨于对赵王的侮慢,出主意要杀掉刘邦,张敖不同意,咬破手指加以阻止。贯高等议定:“令事成归王,事败独身坐。”不幸,事情被怨家上变告发,赵王张敖被牵连遭逮捕。为明张敖不曾参与谋反,贯高等“皆自髡钳”,跟随到长安。贯高对狱,“吏治榜笞数千,刺剟,身无可击者”,终不改口。真相大白之后,刘邦欣赏贯高的义气,要赦免贯高,贯高说:“所以不死一身无余者,白张王不反也,今王已出,吾责已塞,死无恨矣。”他“乃仰绝肮”而死。
只为“白张王不反”,甘愿赴死,不管受多么惨烈的酷刑,这种侠烈精神,与始为“刎颈交”,终成反目仇的张耳、陈余,其品格相差,何啻千里!这篇传记,其宗旨所在,不就是指点给读者看:世上竟有这样两种不同的人!
又如,在写越国历史的《越世家》里,为什么不仅给范蠡立了传,而且还不惜篇幅地加了一个范蠡营救中子的故事?这个故事写的完全是人情世态、人性之理,连范蠡的功绩都算不上的。《史记》里写进这样一些东西,足见司马迁对人性的重视。
出于对“为人”的深切关注,《史记》除军国大事之外,也写了不少日常细节,生活琐事,像《外戚世家》所写管夫人,赵子儿两位美人的一番玩笑话 (“两美人相与笑薄姬初时约”),窦皇后与弟弟窦广国相认的故事。这样的内容,看似无关宏旨,但是,这样的笔墨,写的是人,是人生,方写出了人生的真实,真实的人生!
总之,《史记》写人,努力向人的心灵深处进发,触及深层人性的地方随处可见,《史记》传记当中,呈现一片人的世界,情感世界,人性世界。这些,已经超越单纯的史学而进入“人学”领域,具有“人学”的质性了。
(三) 《史记》写人,所依靠的主要方法和手段是“选择”,但有些人物有些地方,确实使用了“虚构”《史记》进入“人学”领域,具有“人学”质性,意义重大。
人们常说,“文学”是人学,这是说文学在性质和范畴上与“人学”有其交叉、重合之处。
的确,就文学写人,主要是写人心、人性,人的情感世界、精神世界,文学是人的灵魂的鸣奏这方面说,确实如此。不过,就其表现方式讲,文学又有自己的特性,诸如形象性、典型性、审美性等等。
对于《史记》的文学创作特性,懂得最深的还是鲁迅,他在《汉文学史纲要》中说,司马迁是“发于情,肆于心而为文”——意思是司马迁是满怀激情,出于要“传人”的崇高目的而写,并且寄托着他全部的人生理想,因此写作当中便不仅仅是“实录”,同时灌注进了自己的理想和愿望。正是因为这样,写出来的,才既是“史家之绝唱”,又是“无韵之《离骚》”!
基于《史记》所写人物,都是历史和现实当中存在过的真人真事,这样一种特定对象决定了它发挥艺术创作的主要天地是“选择”,不但传主要选择,事迹要选择,就是细节也要选择。司马迁作为一个历史家,深知“历史真实”的重要,他恪守史家准则,在写人当中,总体上没有使用虚构手段,而是在既有史实和人物事迹范围内,充分运用选择,运用详、略、取、舍和“互见法”来达到目的。而这,使《史记》保证了历史的真实性,称得上是信史。
不要轻视“选择”,不要轻视详、略、取、舍和“互见法”,选择有巨大而神奇的效用。《管晏列传》写管仲,突出了“管鲍知己”而把管仲辅齐的种种功劳和贡献,放到《齐世家》去写了。这是为什么?因为“管鲍知己”所体现的透心的友情和人间真情千古难觅,这篇传记的主题就在于讴歌和赞美这种难得的友情。《田单列传》写田单,围绕抗燕,着重写的是火牛阵一系列奇谋,因为在司马迁看来,使田单永垂不朽的是火牛阵而不是什么脱下皮袍给过淄水的老人穿、举荐毁谤过自己的貂勃以及还当过齐国、赵国的宰相等等。
司马迁为人作传,每篇传记都有一个鲜明主题,每个人物都有一个统一性格,他写人,是“先将其人衡当,然后量而汇事”(清·杨琪光《史汉求是·吕太后本纪条》)。就如《魏公子列传》,为了把信陵君塑造成一个可钦可敬,好奇为国的贵公子形象,主要选择了迎侯生、访朱亥、夺晋鄙军救赵等几件事,而把一些关系不大,像《战国策》所记信陵君攻菅、谏魏王勿亲伐秦,以及有碍性格统一,如不敢收留魏齐避难的事情,或弃而不取,或写进其他传记——写进其他传记,这就是所谓“互见法”。
《史记》写人,在总体上不靠虚构,但在有的篇章,有的人物身上,出于性格、逻辑上的必然,出于要表现更本质的真实,在极其必要的情况下,他又确实运用了“虚构”。像《伍子胥列传》,原来在《左传》,拒捕的事,是由伍尚出面应付的,主张是伍尚拿的,决定是伍尚作的,伍子胥连话都没讲,到《伍》传,主角变了,改由伍子胥拿主张、作决定;还把原来的“挞墓”(《谷梁传·定四年》)、“鞭坟”(《吕氏春秋·首时》) 改为“乃掘平王之墓,出其尸,鞭之三百,然后已”。再,吴王夫差赐剑逼伍子胥自杀,伍子胥负剑自杀前,加了一段仰天长叹的话,这段话,原作是没有的,司马迁“以意敷衍”(泷川资言语,见《史记会注考证》),代发心声,不折不扣属于想象和虚构。
《史记》不止具有人学和文学的质性,还应该说是一部形象的中华民族心灵史。
从什么意义上这么说呢?第一,前面说过,《史记》为中华全民立传塑像,写性写心,其范围之广,人数之多,举世无双。而在中华民族发皇、发展,开拓、昌盛的长期奋斗历程中,涌现过多少英雄豪杰,志士仁人,创造过多少人间奇迹,迸发出过怎样的人性光辉!他们的思想观念、志向追求,他们的所思所想,所忧所虑,他们的心态心绪,一句话,中华民族的整个心灵,都沉淀、凝结、附着、寄寓在《史记》这一个个这有血有肉有灵性的代表人物身上,读《史记》这些人物时,可以读出中华民族的真魂!
第二,作为一部最早的通史,从历史发展的角度看眼,它起自人文始祖黄帝,历经五帝、三王 (夏、商、周),春秋、战国,秦汉以至作者当代,历朝历代都包含其中。由于历史的发展和社会的进化,不同朝代不同时期所面临的问题、面对的局势、需要回答和思考的课题各不相同,人们的命运际遇也各异,因而人们的生活状态,思想面貌,关注焦点乃至风俗好尚也自然不同,呈现出时代差异和演进轨迹。这些,在那一个个人物身上,都已鲜活的、自在的存在,只是到现在还没人进行系统的梳理和科学的说明。
第三,在“中华民族心灵史”前面,我们要加一个“形象的”定语,意在表明,从看重和强调的意义上说,即使还只是以形象的形式呈现,它也具有心灵史的价值。
(四) 《史记》写人,不止刻画人物形象,而且对人物给予褒贬品评,处处指向怎样做人司马迁写人,不只刻画和塑造人物,而且怀着鲜明的爱憎,对所写人物给予褒贬品评,表明自己肯定什么,否定什么,崇仰什么,鄙恨什么,喜爱什么,厌恶什么,从而告诉读者,他期望人们怎样做人,做怎样的人。
司马迁评价人物的标准,是“功业”与“为人”两者并重,或者说是“才”“德”并重。
为什么要两者并重?因为在有些人身上,“功业”与“为人”,“才”与“德”两者之间是并不统一,更不相等的。才固然重要,没有才华,缺少才智和才干,就干不成大事,成就不了大的“功业”;可是有些人,才很高、德不行,尽管才华再高,能耐再大,但人品不好,心术不好,心想歪了,路走邪了,干的事业再大,立的“功业”再高,也很可能酿成大祸,造成大害。“功业”与“为人”,“才”与“德”两者相较,“德”是把握方向的,归根结底是“为人”决定“功业”,所以在两者的关系上,才更看重“为人”。
在这点上,《李斯列传》最具警醒意义。李斯是辅佐秦始皇完成统一大业的第一功臣,又是在秦国推行郡县制的设计师和战略家,论功业之宏伟,除秦始皇外,没有第二个可与伦比。然而,《史记》为李斯立传,却并没把他的功业作为重点,作品着力着笔的,在于揭示出他原来是一个极端自私的唯我主义者,是一个贪恋爵禄、贪恋荣华富贵,在关键时刻不惜出卖灵魂的小人,是一个终于葬送掉他亲手参与缔造的大秦帝国,也葬送掉自己身家性命的罪人,是一个足为千秋鉴戒的反面典型。
又如叔孙通和公孙弘这两个人物,前者被称为“汉家儒宗”,后者是武帝时代儒家的风云人物,论他们的功业贡献,不说别的,就以叔孙通为汉高祖“起朝仪”,公孙弘提请汉武帝“广厉学官之路”,兴办京师大学,招收博士弟子这些事而论,便不可谓不大,不可谓不重要。然而这两个人,在《史记》里,却明显地被列于批判之列的反面人物,为什么呢?实在是因为这两个人在“为人”上有缺,人品过次。
叔孙通本是秦国的博士,他为逢迎秦二世的心意以免祸,不惜违背事实,看风使舵,把陈胜吴广起义大军的攻城略地,说成是“此特群盗鼠窃狗盗耳,何足置之齿牙间!”入汉,他本穿儒服,见刘邦讨厌儒服,便改穿楚制短衣,以讨皇上欢心。他之所以“起朝仪”,很大成分是由于观察到汉并天下之后,“群臣饮酒争功、醉或妄呼、拔剑击柱”,刘邦为此很伤脑筋。他是揣摩到刘邦讨厌这种情况而自告奋勇讨得这个差使的。所以司马迁在论赞里给了他个“希世度务”的考语。
公孙弘论说也是个不乏才能并颇有建树的人物,班固便首录其“厉学官”之功和“率身行俭”之事。整个西汉,公孙弘都保持正面形象 (这从汉平帝时王太后还下诏对其表彰可以看出),甚至汉武帝都被他骗过,一生都没识破他的诈伪而对其信任有加。那么,司马迁为什么非把他作为一个反面人物,非把他的心术不正抖搂给人们看呢?这是因为司马迁看透了此人的本质,他不容许这类人物欺世盗名!
公孙弘有一套阿上的高招,这就是“开陈其端,令人主自择,不肯面折庭争”,让别人先说,自己推其后,“与公卿约议,至上前,皆倍其约以顺上旨”。
公孙弘还有一套“曲学阿世”的奸诈本领,所谓“外示宽俭、内怀嫉妒”,“意忌内深”,“排董仲舒,足见其儒之伪;杀主父偃,又苏张相倾之遗”。公孙弘凭着这种能耐得宠,飞黄腾达,以丞相终,开汉代巧宦之风。
还有对李广与卫青、霍去病的评价。若论“功业”,飞将军李广再怎么受到大众的热爱,与横扫匈奴北庭的卫青、霍去病相比,无论从实绩还是从作用上说,都是不成比例的;然而正像黄震在《黄氏日钞》所说:“卫、霍深入二千里,声振华夏,今看其传,不值一钱。李广每战辄北,困踬终身,今看其传,英风犹在。史公抑扬予夺之妙,岂常手可望哉!”评价上所以出现这种出乎意料的情况,固然有作者主观爱憎和“抑扬予夺”手法的作用,但其根本关键在于评价标准。
在这里,我们看到,司马迁的评价标准,显然不是一个,即不止看“功业”,而是两个,还看“为人”,而且是更为看重“为人”——人格和人品。
在《将军骠骑列传》里,作者对于卫青、霍去病在对匈奴的战争中所立下的赫赫战功和所发挥的决定性作用,是如实记载了的,并没因主观爱憎而打折扣,对于霍去病“匈奴未灭,无以家为”的英雄气概,也有所表现,但说到和写到两人的“为人”、人品,就实在令人不敢恭维了。
卫青在“为人”、人品上的问题,或说污点,主要是在作战用人上阿意徇私、排挤、迫害李广致死。元狩四年大出击匈奴之战,李广本为前将军,很有做先锋、立首功的机会。可作为主帅的卫青,“捕虏知单于所居,乃自以精兵走之”,而令原为前将军的李广,“并于右将军,出东道”。所以这样安排,一者是“是时公孙敖 (按:卫青的生死交) 新失侯,为中军将军从大将军,大将军亦欲使敖俱当单于,故徙前将军广”——即为徇私;二者,“大将军青亦阴受上诫,以为李广老,数奇,毋令当单于”——即阿上意。
对于这种无理与歧视性的调动,李广曾激烈地予以抗议、声辩,而卫青却蛮横地予以压服——令长史封书与广之幕府,曰:“急诣部、如书。”
更为可恨和可恶的是,当李广被迫出东道又因“军失导、或失道,后大将军 (按:后期乃大罪)”之后,卫青又是派长史专门去调查,又是“急责李广之幕府对薄 (受审对质)”,李广就是在这种情况下愤而自杀的。
霍去病则仗恃既是皇戚,又属爱将的势焰,挟嫌报复,借在甘泉陪武帝射猎之机,下黑手射杀李广的儿子,时为郎中令的李敢 (武帝为之掩盖,讳云“鹿触杀之”)。
司马迁在李广传里揭开这两桩隐情,除了暴露卫、霍二人在人品上某些真相之外,还有为受屈含冤者讨回公道的用意在。
司马迁对人物的评判,固然代表着他个人的认识,但又绝不限于个人,因为一者他秉承了孔子修《春秋》寓褒贬、别善恶的传统和古史官“秉笔直书”的崇高使命精神;二者他已经形成自己的历史哲学,能够站在历史的制高点俯视历史长河,从而考量和确定每一历史人物的地位;三者,作为人的自我意识觉醒的传承者、书写者,他具有进步的人本和民本意识,故而,他所做出的评判,实际上就凝结和代表了社会良知,民众意愿,是体现着历史的公正、人间的公正和时代进步的方向的!
他把中国精神界两大领袖、两大圣哲——孔子和屈原,一个颂为“至圣”,一个誉为“可与日光争光”,还有什么别的定位或头衔,能比这两个更贴切的么?在《秦楚之际月表》里,他对陈涉、项羽、刘邦三位风云人物所给的评价和历史定位是“初作难,发于陈涉;虐戾灭秦,自项氏;拨乱诛暴,平定海内,卒践帝祚,成于汉家”[10]759,这一评定确切无移,真如板上钉钉!
他对中华民族优秀的传统美德的态度,他重德、崇义、尚智,他真诚褒彰尧舜禅让所昭示的天下为公的品德,倾力歌颂大禹治水三过家门而不入所展现的为民造福的献身精神;对于澎湃于民气中的反抗精神、革新气概,职守意识,像陈胜、吴广,赵武灵王,张释之,汲黯等,他衷心给予礼赞;他还特别钟情于不屈不挠追求实现人生价值的人,为他们写出了“隐忍以就功名”的人物系列。至于对恶德恶行者们的揭露、鞭挞、讽杀,更不待言。
这样一种情感氛围,弥漫于全书,附着、跃动在每一传主——他所写的每一人物的生命里,等待着感染、感动乃至感化它们的读者的机会。
还有一个问题需要在这里说一下。《史记》所写人物,属于现当代——反秦大起义之后的人物,都是司马迁自己搜集史料素材写成,为人物定型之权自然属于他们自己,这无须多说。而凡此之上的大批先秦人物,则多是根据原有的史书典籍,有关文献、传说改写改编而成,即根据第二手材料撰写,具有再创作性质。这样写成的传记,大多补充了内容,较原作更充实、更丰富、更提高了,有的还有重要的改动和改造,像虞舜孝亲、重耳走国,《伍子胥列传》《田单列传》等等。
这些经过司马迁加工再创作之后的作品,得到历代广大读者的认可,尔后再有人谈论或征引到这些人物时,便以《史记》为根据、为权威、为经典,这样,《史记》再创作,就起了给历史人物定型的作用。《史记》为先秦人物定型,其实也是为中华民族塑造民族性格、陶铸民族精神伟大工程的重要组成部分。
四、 《史记》在为中华民族塑像铸魂上的伟大作用和不朽功勋《史记》为中华全民立传塑像,更为中华民族塑像铸魂。《史记》成功了,自从问世两千多年来,历朝历代都得到广大民众和读者的广泛认可,它所刻画和塑造的一个个历史人物,以蓬勃的生命力,活在世代人民的心目中,活在全民族亿万人民的记忆里。
李广死了没有?唐人吟咏“但使龙城飞将在,不教胡马度阴山”(王昌龄《出塞》) 的诗歌,《水浒传》里小李广花荣的形象,说明他还活着,被纪念着、传播着,并且活得威武,活得招人喜爱。
项羽死了没有?楚霸王的故事代代流传,《霸王别姬》的悲剧,深沉得至今令人荡气回肠!
张良死了没有?他圯桥纳履的故事以及在诸葛亮、刘伯温这些谋士、军师型人物身上,都依稀有着他的身影,启人神智。
中华后人有幸,一来到这个世上,就有历代先人陪伴,只要你愿意,随时可以与他们神交、亲近、晤谈。在林林总总的人物中,可能有你讨厌、反感的人物,但总有契合于你,你所倾心的对象,或者更多你所钦仰所追慕的偶像!在他们当中,既可以找到榜样,又可以照到镜子。
《史记》是一道中国古代历史人物的长廊,也是一座中华人性的展厅,亲近它,可以加深对人生的认识,也可以加深对人性的理解,这是一部永远打开的人生的教科书,也是一所永远开放的人生大课堂!
每个民族,都有自己的性格,有自己的精神,这是他们立足于世界民族之林的根基。
一个伟大的民族,她的性格,她的精神,是由她所有成员的言行活动之总和,经无数年代的积累、沉淀、竞争、甄选、陶冶、锻铸,不断发酵,不断升华而一步一步形成的。
在这个过程中,到一定阶段,加以总结,用文字将其记录下来,把一个个人物写出来,让它成为历史与文献的存在,这在整个民族发展史上有重大意义。
在我们中华民族的发展、壮大史上,那些出类拔萃的古圣先贤,率先提出各种思想、观念,特别是关于人性的见解,成为我们塑造民族性格,陶铸民族精神的先导;而把它形成文字,写成一篇篇人物传记,就把塑造民族性格、陶铸民族精神的事业给活生生地落实了,这个功劳该有多大?这一功劳,古圣先贤所贡献的是思想理论,《史记》贡献的是具体形象。
若论《史记》为中华民族塑像铸魂的伟大功劳,至少有三:一是开辟鸿蒙的创辟之功;二是写出那么多,那么广,那么长时期的人物,为塑像铸魂奠定了强固基础;三是为塑像铸魂指示了正确方向。
方向问题干系重大,因为肯定什么,否定什么,倡扬什么,反对什么,崇仰什么,鄙弃什么,喜欢什么,厌恶什么,无论对于个人、国家和民族,都直接关系着发展的前途和命运,假使出现错误,有时差之毫厘,结果会谬以千里。正因为司马迁为我们把准了方向,才使我中华民族在民族性格、民族精神的发展上,健康向上,向德向善,一直向着更高境界迈进。
今天,我们的民族进入了一个全新的时代,面临民族复兴的伟大机遇与全新的挑战,譬如,我们以农耕民族为主的民族性格、民族精神,是否需要融入更多海洋民族的质素?在这方面,我们是否应该从《史记》的经验和深厚的资源中,获得有益的启示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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