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昭陵位于今陕西礼泉县境内,是唐太宗及长孙皇后合葬墓。这座陵墓依九嵕山高峰凿山修建,费时13年完成。因历代文人墨客拜谒、踏访不断,故留下了数量不菲的题咏之作。这些作品形式上以诗歌为主,是关中帝陵文学的重要组成部分。它们不仅所涉时代漫长,内容丰富,有较高文学艺术价值,而且对后人了解历代陵寝祭祀、维护等信息,以及了解昭陵文物作为文学地理景观的形成过程及其历史变迁等都有重要意义。
一、昭陵诗对昭陵的书写历代文人所创作的昭陵诗,以其内容看,主要涉及议论陵主生前作为,描述陵寝地理空间景观,追述陵寝传说,感叹历史兴废等方面。
首先,是评价陵主生前作为。此类诗多赞美唐太宗生前文治武功,并不具体展开其军政活动细节。如权德舆《仲秋朝拜昭陵》:
清秋寿原上,诏拜承吉卜。尝读贞观书,及兹幸斋沐。文皇昔潜耀,隋季自颠覆。抚运斯顺人,救焚非逐鹿。神祇戴元圣,君父纳大麓。良将授兵符,直臣调鼎餗。无疆传庆祚,有截荷亭育。[1]3645
诗写仲秋朝拜昭陵事,赞美太宗功业,说文皇帝在隋末大乱中救民出水火,并非为政权而战,神灵也拥戴他,终使其领录天子之事。他治国理政,良将得用,直臣有为,国土广大,福祚久长,国家被治理得井井有条。这样的议论,基本代表了那个时代拜谒昭陵者的共同心声。又如明代洪翼圣《望昭陵》诗句“英略唐皇近古无,文垂丽藻武攘胡”[2]148,也是突出太宗抗击胡人功绩。
在所有吟咏昭陵、赞美太宗功业的诗篇中,最为人所知的作品是杜甫《行次昭陵》与《重经昭陵》。这两诗不仅在历代咏昭陵诗中作时早,而且对唐太宗文治武功的理解与颂赞也不像后代昭陵诗那样泛泛而论。《行次昭陵》赞太宗文治,说在“旧俗疲庸主,群雄问独夫”[1]2407的隋末动乱背景下,他应时而起,“谶归龙凤质,威定虎狼都”,创立唐王朝后,“文物多师古,朝廷半老儒。直词宁戮辱,贤路不崎岖”。其“指麾安率土,荡涤抚洪炉”之功,令人无比向往;在《重经昭陵》中,杜甫又用“风尘三尺剑,社稷一戎衣”[1]2408这样的句子,塑造太宗于动乱中建立武功的形象。指出他在隋末动乱中走上政治舞台,实乃应运而兴,他在建立大唐政权过程中历尽辛劳,立下卓越功勋,其创业之功与文德武威之余荫,泽被后世无穷。这两首诗,虽然自明清以来有一些问题还在争论,但其颂赞的主题则多被后代咏昭陵者所继承。
昭陵陵墓旁祭殿两侧廊庑,原有著名的“昭陵六骏”石刻列置其中。唐太宗生前曾作《六马图赞》,称他在平刘黑闼时所乘拳毛騧,黄马黑喙,前中六箭、背二箭;平世充建德时乘什伐赤,纯赤色,前中四箭、背中一箭;平薛仁杲时所乘白蹄乌,纯黑色,四蹄俱白;平宋金刚时所乘特勒骠,黄白色,喙微黑色;平东都时所乘飒露紫,前中一箭;平窦建德时所乘青骓,苍白杂色,前中五箭。[3]124六匹战马象征了唐太宗经历的六大战役,同时也彰显了他在王朝创建中立下的赫赫战功。《唐会要》卷二十《陵议》载:“上欲阐扬先帝徽烈,乃令匠人琢石,写诸蕃君长,贞观中擒伏归化者形状,而刻其官名……列于陵司马北门内,九嵕山之阴,以旌武功。乃又刻石为常所乘破敌马六匹于阙下也。”[4]395据说这六匹战马石雕,是据阎立本手稿雕刻而成。石刻所展示“六骏”,三做奔驰状,三为站立状,均为三花马鬃,束尾。历代拜谒、踏访昭陵者,对此六匹战马雕像多印象深刻。故历代昭陵诗中,借吟咏此“六骏”以赞美太宗开创之功,也是其重要内容。
如王云凤《题六骏》:“秦王铁骑取天下,六骏功高画亦优。”[2]149明初人周伯器《唐太宗六骏》:“百战功成四海安,君王方念守成难。骅骝尽入飞龙廐,时复牵来仗里看。”[2]368曹骥观《昭陵六骏歌》:“六龙神骏皆汗血,陷阵冲锋惊电瞥。双瞳垂镜权协月,五花连钱蹄蹴铁。擒充戮窦西复东,飞镞血溅发毛红。”[2]373这些诗从咏马的视角既刻画了太宗当年冲锋陷阵英伟形象,又对其百战功成、四海乂安之时具有的忧患意识及政治上的深谋远虑予以礼赞。又如宋人张耒《昭陵六马》:
天将划隋乱,帝逢六龙来。森然风云姿,飒爽毛骨开。飙驰不及视,山立俨莫回。长鸣驰八表,扰扰万驽骀。秦王龙凤姿,鱼鸟不足摧。腰间大白羽,中物如风雷。区区数竖子,缚取如提孩。手持扫天帚,六合无尘埃。艰难济大业,一一非常材。惟时六骥足,绩与英卫陪。功成锵八鸾,玉辂行天街。荒凉昭陵阙,古石埋苍苔。[6]13058
本诗原题下注云:“唐文皇战马也,琢石象之,立昭陵前,客持石本示予,为赋此。”此诗即用很大篇幅赞叹太宗乘“六骏”定天下的业绩,诗末还感慨了“六骏”被野草埋没的境况。
不过,赞美声中也有人对太宗凿石纪功行为表示质疑。如殷奎《望昭陵》:
仰止昭陵莽苍中,孤峰奇峭插秋空。因山政恐劳民力,琢石何须象战功。终见兰亭归御府,重闻华衮奠玄宫。独怜陪茎诸臣在,不使春秋祭祀同。[6]27
《旧唐书》载太宗长孙皇后临终遗言:“妾生既无益于时,今死不可厚费。且葬者,藏也,欲人之不见。自古圣贤,皆崇俭薄,惟无道之世,大起山陵,劳费天下,为有识者笑。但请因山而葬,不须起坟,无用棺椁,所须器服,皆以木瓦,俭薄送终,则是不忘妾也。”[7]2166太宗在长孙皇后葬后,为其撰文刻碑亦称:“王者以天下为家,何必物在陵中,乃为己有。今因九嵕山为陵,不藏金玉、人马、器皿,用土木形具而已,庶几好盗息心,存没无累。”[8]6122这些记载乃此诗抒情背景。本诗既写遥望昭陵所见孤峰峭立、云树苍茫之景,又写遥望所生感怀。诗人议论:太宗当年依山建陵,目的是减少民力消耗,但为什么又要把他的座骑刻成石雕立于陵前以纪功呢?著名的《兰亭集序》也被他收藏,又听说昭陵陪葬品并不瘠薄。只是可叹那些陪葬之臣,因有他们存在,昭陵春秋祭祀至今仍然隆重。这样的论议,虽属历代昭陵诗之别调,却说明历代文人围绕这座陵墓所作诗,其思想还是相当丰富深刻的。
其次,描写昭陵地理景观是历代咏昭陵诗又一重要内容。
唐昭陵开唐陵以山为陵之先河,其所在的九嵕山,主峰高耸云霄,九梁拱举,一峰独秀,渭水萦带其前,泾水逶迤其后,衬托得陵山孤耸回绕。故历代吟咏昭陵的诗作,鲜有不对此雄峻山势及周边景观予以描写者。如刘沧《秋日过昭陵》云:“原分山势入空塞,地匝松阴出晚寒。”[1]6799明人范文光《上昭陵绝处》云:“一流出谷远,三辅入烟深。”[5]368赵崡《将登昭陵阻大雨率尔短歌》云:“君不见九嵕山,鸿濛突出泾渭间。冈蜂横截青天色,俯视日月如双丸。怪石含岈势绝斗,大者鲸吞小虎吼。”[2]147其《谒昭陵》又云:“众山忽破碎,突兀一青峰。地脉蟠千里,神功辟五丁。风云行殿合,松柏翠华停。”[2]148明天启元年进士陈于庭《登唐陵》云:“云开秀嶂连屏厰,风滌泾流一剑磨。”[2]149梁祐《同人谒昭陵》:“两山分御仗,八水护幽宫。峰蹲寒蛟缩,霜飞石马砻。”[2]158王佩兰《谒昭陵》:“三峰连华岳,孤嶂接遥天。龙虎蟠王气,风雨起暮烟。”[2]158及前述权德舆、殷奎的昭陵诗等。这些诗描写昭陵所在九嵕山主峰,前有众山罗列拱卫,后有泾水滔滔萦回,远处是平原沃野的绝佳地理形势,真正是山高谷深、流水环绕、云蒸霞蔚、气象万千的风水宝地。这种描写,既是对昭陵所在的关中渭北高原壮美山河的赞叹,也传达着对陵主长眠此地以护佑子孙的礼赞与景仰。
从人文景象描写角度看,这类诗因传达了普遍的社会心理而丰富了唐昭陵的文化内涵。从自然地理景象描写角度看,这类诗歌创作,也使得这座山峰变成了有意义的文学景观。曾大兴先生在他的《中国境内著名文学景观之地理分布》一文中曾指出,文学景观可分两类:一类是在文学作品中被描写的景观,可称之为虚拟性文学景观;一类是作家在现实生活中光顾题咏过的景观,可称之为实体性文学景观。[9]34从曾先生定义看,历代诗人笔下所写的这种昭陵自然景观,正是典型的实体性文学地理景观。这些诗对人们了解唐昭陵所在的地理空间特点,深化昭陵陵园在人们心目中的形象,提升唐昭陵知名度,激发人们拜谒游览昭陵的兴趣,无疑有巨大推动作用,故其文化旅游价值不可低估。
第三,追述昭陵传说。昭陵传说中,最著名的是石马显灵一事。唐姚汝能《安禄山事迹》载,潼关之战,唐军既败,“(贼将)乾佑领白旗引左右驰突往来,我军视之,状若神鬼,又见黄旗军数百队,官军潜谓是贼,不敢逼之。须臾,又见与乾佑斗,黄旗不胜,退而又战者不一,俄然不知所在。后昭陵奏:是日灵宫石人马汗流”[10]33。此说被诗人多所咏及。如李商隐《复京》:“天教李令心如日,可要昭陵石马来。”[1]6149韦庄《闻再幸梁洋》:“兴庆玉龙寒自跃,昭陵石马夜空嘶。”[1]8017明人傅振商《重过昭陵》:“嘶风六骏苍苔没,扈殡元勳片碣残。神武更摧安史乱,御营生气自桓桓。”[2]148
除昭陵石马大战“安史”叛军传说被诗人吟咏,王羲之《兰亭集序》葬入昭陵的传说,也在诗人笔下多有述及。
王羲之书法名帖葬入昭陵一事,文献史料多有记载。《全唐文》所录唐开元十年曾官职方员外郎的筠州刺史何延之《兰亭始末记》一文,记太宗得《兰亭集序》经过甚详。该文记载:“(太宗)临崩,谓高宗曰:‘吾欲从汝求一物。汝诚孝也,岂能违吾心耶?汝意何如?’高宗哽咽流涕,引耳听命。太宗曰:‘所欲得《兰亭》,可与我将去。’”[3]3061刘餗《隋唐嘉话》亦载:“帝崩,中书令褚遂良奏:‘《兰亭》先帝所重,不可留。’遂秘于昭陵。”[11]55但这部书法名帖后来似又得传世。欧阳修撰《新五代史·温韬传》云:“韬在镇七年,唐诸陵在其境内者,悉发掘之,取其所藏金宝。而昭陵最固,韬从埏道下,见宫室制度闳丽,不异人间。中为正寝,东西厢列石床,床上石函中为铁匣,悉藏前世图书。钟、王纸墨,笔迹如新。韬悉取之,遂传民间。”[12]441宋人笔记《江南余载》(卷下)述此事亦颇详切:“进士舒雅,尝从郑元素学。元素为雅言:温韬乱时,元素随之,多发关中陵墓。尝入昭陵,见太宗散发以玉架卫之,两厢皆置石榻,有金匣五,藏锺、王墨迹,(兰亭)亦在其中,嗣是散落人间,不知归于何所。”[13]5115
以上记载也成为历代昭陵诗评述内容之一。如金代人刘仲游《乾陵》,“处分昭陵牢固帖,宣和秘阁至今藏”[14]78,作者并不认为王羲之的《兰亭集序》帖被褚遂良等人葬入昭陵;殷奎《望昭陵》“终见兰亭归御府,重闻华衮奠玄宫”[6]27则认为此帖确乎葬入昭陵; 清末人宋伯鲁《望昭陵有感》“金管无端随白兔,兰亭枉自护苍鹰”[2]371也认为昭陵中葬入了《兰亭集序》。类似这样评述,又进一步增加了昭陵的神秘感。
第四,以吟咏昭陵表达历史兴废感。此类作品数量不多,但其抒情内容却值得注意。在众多昭陵诗对太宗皇帝赞美声音中,有人却从这座陵寝的今古兴废看到了人世兴衰与历史变化的无常,从而流露出浓重的人生悲悯意识。如明代嘉靖年间举人刘永的《谒昭陵》:
野菊丛丛欲傲秋,兴高策马上陵头。当年龙虎千灵卫,此日牛羊满岔游。玉寝荒凉无识处,石文断蚀不堪收。时人若问隋唐事,空使山前草木愁。[2]148
诗写作者秋日拜谒昭陵情形。前二句言沿途所见之景与拜陵心情;三、四言在陵园区所见牛羊满沟遍岔,到处游走之情状;五、六言寝宫位置难寻,而陵区残碑断石、字迹剥蚀之状;最后两句,写由拜陵引发的愁绪,浓重的历史幻灭感尽在不言中。又如明万历二十六年(1598)进士洪翼圣所作《望昭陵》:
英略唐皇近古无,文垂丽藻武攘胡。九嵕想像荒原墓,六骏空传石上图。宫阙并随烟雾散,江山几换帝王符。升沉世事何须问,不朽还应觅故吾。[2]148
诗以望昭陵起兴,虽赞唐太宗英才伟略,却主要通过写九嵕山陵园荒废,“六骏”空在,传达对于历史风云变幻、世事浮沉而江山易主的感伤。诗歌结尾收束于愿觅“故吾”之想,实为作者所感受到的万事皆空的幻灭意识之委婉表述。其他如明代人傅振商《重过昭陵》云:“嘶风六骏苍苔没,扈殡元勳片碣残。”[2]148梁祐《同人谒昭陵》:“当年宏帝业,今但问羆熊。”[2]158赵崡《谒昭陵》:“风云行殿合,松柏翠华停。寂寞攀髯者,何人问夜扃。”[2]148其《吊昭陵陪葬诸臣碑》又说:“日月既以迈,金石衰草萎。守冢非昔人,谁知倾与颓。兵燹同樵牧,焚击莫禁之。”[2]147清代王佩兰《谒昭陵》:“龙虎蟠王气,风雨起暮烟。乾坤留万古,唐业已萧然。”[2]158这些作品都写当年的昭彰帝业之地,变为野草横生、碑石残破、野兽出没之地后,使人生出的悲悯情怀。此类抒情,显示了古往今来所有登临凭吊作品在抒情性质上共通的一面。
二、昭陵诗的作者群体对唐代文人来说,昭陵为本朝先帝陵寝,祭祀频繁,故拜谒或参与祭祀活动的高官显宦当为数不少,唐代咏昭陵诗自然应以这些身份的作者为主,而事实上却不是这样。
唐昭陵诗作者除权德舆一度官高位显外,其他几位如杜甫、李商隐、杜牧、刘沧等,都平生很不得志。在他们的“望”昭陵或拜昭陵诗中,不约而同蕴含着“申诉”不平之意。如杜甫在《同诸公登慈恩寺塔》中就有写登塔回望昭陵的“回首叫虞舜,苍梧云中正愁”[1]2258之句,前述其《行次昭陵》诗也有“往者灾犹降,苍生喘未苏”,及“壮士悲陵邑,幽人拜鼎湖。……寂寥开国日,流恨满山隅”的感叹,这显然是借吟咏昭陵寄托其国衰民困之悲、人生不遇之哀。司空图《与都统参谋书有感》称:“带病深山犹草檄,昭陵应识老臣心。”[1]7266杜牧《赴吴兴登乐游原》则云:“清时有味是无能,闲爱孤云静爱憎。欲把一麾江海去,乐游原上望昭陵。”[1]5961作者欲江海漂流、浪迹天涯,登乐游原眺望不是望皇城宫阙,也不是遥望其他已故帝王陵寝,却独望一代明君太宗昭陵,其于国家衰败局势、于自我投闲置散处境的不满之意可见,而生不逢时之叹,亦寄寓其中。前述刘沧《秋日过昭陵》诗亦谓“寝庙徒悲剑与冠,翠华龙驭杳漫漫”[1]6799诸句,也将这座陵墓写得十分凄凉,保持了诗人“悲而不壮,语带秋意”,大类“衰世之音”[15]77的一贯风格。
唐人昭陵诗为什么多抒悲哀不遇之情?大概与这座陵寝允许人们倾诉冤屈的性质有关。宋邵博《河南邵氏闻见后录》说:“唐故事,天下有冤者,许哭诉于太宗昭陵之下。”宋计有功《唐诗纪事》卷五八亦云李洞中第三榜,裴贽第二榜,“策夜,(李洞)廉前献诗云‘公道此时如不得,昭陵恸哭一生休。’”[16]887陆游《遣怀》也说:“积愤有时歌易水,孤忠无路哭昭陵。”此句下作者自注:“唐制,有冤者许哭昭陵下。”[17]1683唐昭陵是一座可以倾诉冤屈的陵寝,唐宋文人对此十分熟悉。如宋初王禹偁《还扬州许书记家集》也这样写道:
君不见近代诗家流,胡为蹇滞多穷愁。孟郊憔悴死逆旅,浪仙斥逐长江头。张生漂泊冬瓜堰,徒云轻薄万户侯。浩然无成鹿门去,李洞恸哭昭陵休。[5]781
另,戴复古《挽立斋杜丞相》也说“世间无哭处,吾欲哭昭陵”[5]33527,这就解释了唐人为何对昭陵而愿抒人生悲情之因。如此,唐人昭陵诗作者很少官高位显之人也就不难理解。
与唐宋两朝的昭陵诗多为底层文人所作不同,金至清末,前往九嵕山或其附近梁山之地拜谒、遥望昭陵并撰写咏昭陵诗的文人,则有不少是朝廷要员或一方重要政治人物。
如金宣宗时累官礼部尚书,一生“历五朝,官六卿”,前后主盟文坛四十年的闲闲居士赵秉文,在其《过乾陵》有“南登乐游园,默诵昭陵诗”;金代人刘仲游在清编《御选宋金元四朝诗·御选金诗》载其曾“官京兆同尹”,他也在乾陵所在梁山顶上遥望昭陵,并作诗吟咏昭陵陪葬《兰亭集序》一事;明代开国文臣之首、明初“诗文三大家”之一的刘基,在他的《乾陵》诗里说“自是登临多好景,岐山望足看昭陵”[18]396;明嘉靖十六年(1537)曾任宣府巡抚都御史的郭登庸,大概在出任陕西巡抚期间,也有过遥望昭陵经历。郭登庸的《乾陵》诗:“有客经此憾未已,东望昭陵兮三十里。”[18]397明代嘉靖十四年(1535)进士,历任户部主事、员外郎中及山西大同府知府的刘永有《谒昭陵》诗传世;明神宗时担任太常寺卿、巡抚,崇祯时官至兵部尚书的傅振商,则写过《重过昭陵》诗;清末曾任都察院山东道监察御史、掌印御史,“戊戌变法”中维新运动重要骨干宋伯鲁,也有《与祭昭陵》诗。另外,抗击明末农民起义、明亡出家不久即自杀的范文光,生前任职陕西期间不仅重修唐太宗庙,著《昭陵志》,也作《上昭陵绝处二首》,表达英雄已去、斯世难追的怅叹。范虽官位不高,却也曾主政一方。
故,综观历代昭陵诗作者,在唐代多以人生失意的文人为主,他们创作的昭陵诗有申诉人生冤屈之意在其中。唐以后各代,则多数为有一定政治地位的文人,这些人多身在官场,有较强烈的政治忧患意识,以创作昭陵诗,多表达对一代明君崇敬之意及昔人已逝的叹惋之情。
三、昭陵诗的史料价值唐昭陵诗中描写陵寝景观的文字,为今人了解关中地区这一著名文学景观在历史上的存在状态,了解昭陵陵园祭祀及植被的保护状况,提供了珍贵史料。
从唐人昭陵诗可知,这座陵寝在唐本朝的祭祀、保护十分完好。杜甫《行次昭陵》称其寝殿:“玉衣晨自举,铁马汗常趋。松柏瞻虚殿,尘沙立暝途。”他用《汉武故事》中的“高皇庙中,御衣自箧中出,舞于殿上”故事,说明当时陵园中太宗“衣箧”有专人管理,陵园寝殿供奉也按时举行,陵园松柏成荫,通往陵园的道路也是当时等级很高的砂石路。在《重经昭陵》一诗末尾,他又说:“再窥松柏路,还见五云飞。”这也说明昭陵当时是松柏成荫、殿宇肃穆之地。
大概到了“安史之乱”后的中唐时期,昭陵陵园的肃穆氛围及保护状况,可能就不如乱前好,但祭祀活动仍在正常进行,这从前述权德舆《仲秋朝拜昭陵》一诗可知。权诗称“清秋寿原上,诏拜承吉卜”,说明这是奉皇帝之命,卜算好吉祥日子去朝拜的;“鸟飞田已辟,龙去云犹簇。金气爽林峦,乾冈走崖谷”,可知陵园外,附近土地已开垦,这也许意味着陵园周边居住人口增加,或陵户搬迁至陵园附近,以便守陵而守职尽责,昭陵陵山上林木苍翠之象亦存。到了晚唐人刘沧笔下,他说“寝庙徒悲剑与冠”,说明昭陵寝庙太宗旧物还在,但从他所写的“原分山势入空塞,地匝松阴出晚寒”来看,整个陵园已呈现出人迹少至的冷落景象。
宋代诗人笔下的昭陵,多指宋仁宗永昭陵,而宋诗人真正实地踏访九嵕山唐太宗陵墓的人也似乎很少。张耒《昭陵六马》所写昭陵景观“榛棘昭陵一抔土,柏城六马莓苔古”之象,纯属想象,作者当时并未亲到昭陵。宋诗提及唐昭陵,多与探讨王羲之《兰亭集序》去向有关,此处不赘述。
进入明代,描写唐昭陵地理景观的文字不少,昭陵文物的保护及损毁情况在诗人笔下也有较清楚记录。如明洪武初担任过咸阳敎谕的殷奎,在其《望昭陵》中说“仰止昭陵莽苍中,孤峰奇峭插秋空”,又说“独怜陪茎诸臣在,不使春秋祭祀同”[6]27。有云树苍茫之景,说明昭陵植被保护较好;有春秋两季不同的祭祀,说明这座帝陵当时不仅受保护,而且还是按照国家规定正常进行祭祀活动的。
明嘉靖年间人刘永《谒昭陵》:“当年龙虎千灵卫,此日牛羊满岔游。玉寝荒凉无识处,石文断蚀不堪收。”[2]148陵园区牛羊满沟遍岔到处游走,寝宫位置难寻,而陵区残碑断石、字迹剥蚀之状历历可见,说明陵园破败损毁比较严重,整个陵区似乎完全无人看护。这个情况在万历年间仍然持续。如周至人、万历己酉年(1609)举人赵崡曾多次实地考察昭陵,他在所撰《游九嵕山记》中记载其“游九嵕山,求文皇祔葬诸臣碑”事,在《吊昭陵陪葬诸臣碑》一诗中,他描写昭陵名贵石碑损毁情况十分真实。诗云:
日月既以迈,金石衰草萎。守冢非昔人,谁知倾与颓。兵燹同樵牧,焚击莫禁之。况及盛明朝,富贵多文词。愿言属茂宰,摹搨无停时。田父怒其害,约结偕掺锥。断者弃沟壑,存者字亦稀。[2]148
此诗所记昭陵金石倒地、守冢无人,及地方官为讨好上级,不断派人来陵区拓碑而毁坏庄稼,致当地农民故意破坏昭陵陪葬墓石刻的事,都是珍贵的历史记载。另,明代万历三十一年(1603)乡试中举,三十五年(1607)及进士第的傅振商也有《重过昭陵》诗称“嘶风六骏苍苔没,扈殡元勋片碣残”,这和刘永、赵崡所见一致,说明当时昭陵周边居民不少,但是整个陵园也并未得到悉心保护。这个情况到明末范文光笔下似乎有所变化。范诗《上昭陵绝处二首》云:“墨迹留山色,苔痕老骏声。君臣魂共聚,樵牧胆难行。”又说:“怪作俗人事,幽移游者心。携友俱豪放,应无畏暮阴。”[2]368诗人说这座山,山色留墨,苔痕笼碑,陵园周围冢墓累累、樵牧希见,整个陵园区域十分幽寂,甚至在傍晚时节会令人产生恐惧心理。说明昭陵周边住户已很稀少,整个陵区大有人迹罕至之象。又,明末人杨筠《昭陵》亦云:“草新龙碣老,苔古骏图肥。”“于今拱卫处,只有白云飞。”[2]157曾受到众多陪葬墓拱卫的昭陵,现在它的上空只看到有白云在飘飞而已。显然明代末年的昭陵陵园已十分荒凉残破,古树不复存在,陵园建筑更无从谈起。
进入清代,昭陵文物一度得到了有效保护。据蒋骐昌修、孙星衍纂《乾隆醴泉县志》载,清代自康熙七年(1668)五月至乾隆四十九年(1784),先后曾十五次下诏祭祀昭陵。其中,至康熙五十八年(1719),康熙帝下诏祭昭陵九次,雍正帝在位期间下诏祭祀两次,乾隆年间数次。康熙年间坐只轮车遍游五岳的传奇人物张开东,曾作《呈毕中丞请护礼泉唐陵启》:“岩北有祭殿一所,旁列方石六,刻六骏。其下十四番酋之像,存者六枚,皆断缺,立仆不等。”[2]157请求当时的陕西巡抚毕沅出面主持昭陵保护事宜。毕沅亦于乾隆四十九年(1784)亲撰《大清防护唐昭陵碑》,由当时名士钱玷篆书、孙星衍题额摹勒,时任知县蒋骥昌立石于昭陵。
清人所作昭陵诗,对此座陵园变迁有记载。清康熙九年(1670)进士张鹏翮在其《九嵕山》诗句“烟笼六骏鸾歌歇,云锁九嵕树影重”,“行人欲问昭陵迹,尽在岚浮翠涌中”[2]157,说明此期昭陵植被正在恢复。
康熙四十二年(1703)在清宣化府西宁县担任过知县的清初人何芬,在其《唐昭陵》诗中说:“寝门血喋千秋恨,陵墓碑封万古苔。翁仲倾欹眠迳草,行人搔首一徘徊。”诗人看到的昭陵陵园当时还有翁仲存在,此翁仲当非“六骏”石雕。
清光绪十二年(1886)进士、世居陕西醴泉西街的宋伯鲁有《与祭祀昭陵》一诗,记述了清末祭祀昭陵的场景:
灯火烧空彻夜红,乱山残月马啼风。莘莘鼎俎岚光外,簇簇旌旄曙色中。神骏只今余断石,苍鹰终古镇幽宫。丰碑一片资防护,铁画银钩字字雄。[2]371
由此诗知,著名的昭陵“六骏”石刻此时已被破坏,不过乾隆年间陕西巡抚毕沅亲撰的《大清防护唐昭陵碑》字迹似“铁画银钩”,仍然十分清晰。另外,宋另一首诗《望昭陵有感》称“万年老柏参天仞,廿种残碑值百朋”,说明当时昭陵陵园柏树长势也相当好。
清光绪二十八年(1902)举人,清宣统二年(1910)会考钦点主事,供职陆军部,后为于右任、宋哲元秘书的清醴泉县南街人曹骥观,在他的《昭陵六骏歌》中,则对“六骏”遭贼人盗售、损毁情况作了清楚记载。其诗云:
于今陵殿久无主,败瓦颓垣窜狐鼠。独留六骏尚嘶风,犹指唐家一抔土。何物奸人居奇货,大车綑载咸阳过。纵说神物有护持,到此已嗟缺两个。我家结庐嵕山阳,儿时习见真乘黄。今日重逢长安市,感时抚事增惋伤。[2]373
曹诗此处所言“缺两个”,是指1913年被盗运下山,后又被文物贩子卢芹斋售卖美国宾夕法尼亚大学博物馆的飒露紫、拳毛騧。此诗甚至明确记载昭陵六骏被盗走的情形是“大车綑载咸阳过”,也就是说六骏石雕当时是被人公开用大车搬下山运走的,这当然属政府行为。此外,据清末人阎明铎笔下昭陵景观“断碑苔篆古,六骏土花昏。甲第衣冠尽,昭陵草树繁”[2]158可知,至少到清末,陵园植被保护还是不错的。
宫阙并随烟雾散,江山几换帝王符。时过百年后的今天,唐昭陵这座曾“万年老柏参天仞”的古代帝王陵寝,连一颗古树都没有留下,唐昭陵作为著名文学与地理景观的历史变迁过程,令人不胜感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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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7, Vol. 3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