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中国文化史、史学史、文学史上的重要典籍之一,《史记》的价值随着时代的发展愈来愈得到重视。班固《汉书·司马迁传》:“然自刘向、扬雄博极群书,皆称迁有良史之才,服其善序事理,辨而不华,质而不俚,其文直,其事核,不虚美,不隐恶,故谓之实录。”[1]2738尽管多是从史学角度论说,然“辨而不华,质而不俚”“文直”都已经涉及《史记》作为“文章”的特征。到了唐代,韩愈论柳宗元文章“雄深雅健,似司马子长”[2]5124。柳宗元在《答韦中立论师道书》中说,自己的文章“参之谷梁氏以厉其气,参之《孟》《荀》以畅其支,参之《庄》《老》以肆其端,参之《国语》以博其趣,参之《离骚》以致其幽,参之太史公以著其洁:此吾所以旁推交通,而以为之文也”[3]543。“雄深雅健”“洁”都应当属于文章风格。到了宋代,文章批评深入发展,文章学成立,司马迁《史记》通过文章学构建得以接受。
宋代是文章学发展的重要时期。正式提出“文章之学”的,是在吕祖谦和朱熹选辑周敦颐、张载、程颢、程颐等人言语的《近思录》中。其中辑录程颐的话:“古之学者一,今之学者三,异端不存焉。一曰文章之学,二曰训诂之学,三曰儒者之学。”将“文章之学”“训诂之学”“儒者之学”相并列,专做一门学问。这一时期的文章学,基本上形成了包括“作家修养论”“认题立意论”“文体论”“篇章结构论”“行文方法论”“修辞论”“句法论”“字法论”“风格审美论”等方面内涵的体系。[4]
《史记》既是史学经典,又是文章学经典,在汉唐都有了较为广泛的接受。宋代文章学深入发展并形成体系,使得司马迁及其《史记》在文章学方面得以接受并具重要价值。
一 文者修养:司马迁成“养气”之范,《史记》为读书之典古人认为,养气是为文之本,强调养气的重要性。宋人在文章学论著中论及司马迁养气对于文章的影响。张镃《仕学规范·作文》云:“人当先养其气,气全则精神全。其为文则刚而敏,治事则有果断,所谓先立其大者也。故凡人之文必如其气。班固之文可谓新美,然体格和顺,无太史公之严。近世孙明复及徂徕公之文,虽不若欧阳之丰富新美,然自严毅可畏。”宋代张镃《仕学规范·作文》卷一,宋刻本。在张镃看来,文章作者“气全”则为文“刚而敏”,司马迁有严毅之气,故文章有严毅之风,成为人们做文章的楷范。
宋人在文章学著作中认为游历、交游是养气的方式,能够影响到文章风格,司马迁之《史记》“疏荡”“有奇气”,乃是其游历名山大川、与豪杰交游的结果。王正德《余师录》录晁补之语云:“文者,气之形,太史公周览四海名山大川,与燕赵间豪杰游,故其文章疏荡,颇有奇气,然未尝役意学为如此之文也。气充乎其中,而动乎其言也。比颜鲁公性忠烈,故虽字书亦刚劲,类其为人,皆未可求之笔墨蹊径间也。”宋代王正德《余师录》卷一,文渊阁《四库全书》本。认为游历、交游能“养气”,使文章有“奇气”。他还录张芸叟之语曰:“司马迁年二十,南游江淮,上会稽、探禹穴、窥九嶷、浮沅湘,北涉汶泗,讲业齐鲁之郊、过梁楚,西使巴蜀。天下靡所不至,晚年方敢论次前世之事,著书成文,地理、古今治忽,无所不总。故学者居一室之内,守简策、胶旧闻、任独见,以决天下事,鲜有不谬者。”宋代王正德《余师录》卷二,文渊阁《四库全书》本。认为游览、讲业的经历让司马迁著书成文“古今治忽,无所不总”。苏辙认为,“以为文者,气之所形”,作者为文“气”充乎其胸而“不自知”,自然“见乎其文”。他在《上枢密韩太尉书》中说:“以为文者气之所形,然文不可以学而能,气可以养而致。孟子曰:‘我善养吾浩然之气。’今观其文章,宽厚宏博,充乎天地之间,称其气之小大。太史公行天下,周览四海名山大川,与燕、赵间豪俊交游,故其文疏荡,颇有奇气。此二子者,岂尝执笔学为如此之文哉?其气充乎其中而溢乎其貌,动乎其言而见乎其文,而不自知也。”宋代苏辙《上枢密韩太尉书》,《四部丛刊》本《栾城集》。认为司马迁遍游天下,广交豪杰,经历丰富,见多识广,遂有“奇气”,行于文则有“疏荡”之气。
宋人认为,司马迁胸中有侠气,作传则“分外精神”。楼昉《过庭录·史公有侠义》云:“太史公作苏秦、张仪、范雎、荆轲传分外精神,盖子长胸中有许多侠气,所谓爬着他痒处,若使之作董仲舒等传,则必不逮,以其非当行也。”宋代楼昉《过庭录》,见《说郛》卷四十九,涵芬楼本。说明作者胸中之“气”影响文章风格。
读书是做文章的前提和基础,宋代文章学把读《史记》作为学习文章的主要范本。朱熹《朱子类语·论文》:“今日要做好文者,但读《史》《汉》、韩、柳而不能,便请斫去老僧头去。”宋代朱熹《朱子类语·论文》,文渊阁《四库全书》本。说明读《史记》对于写文章非常重要。通过读《史记》,可悟为文之道。如张镃《仕学规范·作文》云:“某少读《货殖传》,见所谓‘人弃我取,人取我与’,遂悟为学法。盖学能知人所不能知,为文能用人所不能用,斯为善矣。”宋代张镃《仕学规范·作文》卷一,宋刻本。熟读《史记》,方能提高文章写作水平。王正德《余师录·曾子固》云:
《逸事》云:“陈后山初携文卷见南丰先生,先生览之,问曰:‘曾读《史记》否?’后山对曰:‘自幼年即读之矣。’南丰曰:‘不然。要当且置他书,熟读《史记》两三年尔。’后山如南丰之言读之后,再以文卷见南丰,南丰曰:‘如是足也。’”宋代王正德《余师录》卷二,文渊阁《四库全书》本。
他还强调为文以司马迁《史记》为源头,《余师录·韩退之》云:
《答洪驹父书》云:“凡为文须熟读司马子长,韩退之文,每作一文,皆须有宗有趣,终始关键,有开有阖。如四渎,虽纳百川,或汇而为广泽,汪洋千里,要自发源注海耳。”同上。
在宋代,读《史记》、诵《史记》成为首选。王应麟《玉海·辞学指南·诵书》引东莱先生曰:“先择《史记》《汉书》《文选》、韩、柳、欧、苏、曾、王(介甫)、陈(无己)、张(文潜),虽不能遍读,且择其易见、世人所爱者诵之。”宋代王应麟《玉海·辞学指南》卷一,浙江书局本。当然,读《史记》可以与其他史书相出入。王应麟《玉海·辞学指南·合诵》引柳子厚语曰:“当先读六经,次《论语》、孟轲书皆经言,《左氏》语《国语》、庄周、屈原之辞稍采取之,榖梁子、太史公甚峻洁,可以出入。”读《史记》可以丰富为文经验。
总之,就文章作者修养而言,司马迁成为宋代文章学“养气”的典范,《史记》也被认为是提升文章作者素养的阅读典范。
二 文之风格:《史记》为其尚文风是指文章格调,也指文章风尚。宋代文章学著作中,以《史记》为风格向标,对写作者提出要求。
朱熹认为,文章风格要如司马迁《史记》一样自然流畅。《朱子类语·论文》:
问《离骚》《卜居》篇内字。曰:“字义从来晓不得,但以意看可见。如‘突梯滑稽’,只是软熟迎逢,随人倒,随人起底意思。如这般文字,更无些小窒碍。想只是信口恁地说,皆自成文。林艾轩尝云:‘班固、扬雄以下,皆是做文字。已前如司马迁、司马相如等,只是恁地说出。’今看来是如此。古人有取于‘登高能赋’,这也须是敏,须是会说得通畅。如古者或以言扬,说得也是一件事,后世只就纸上做。如就纸上做,则班、扬便不如已前文字。当时如苏秦、张仪,都是会说。《史记》所载,想皆是当时说出。”宋代朱熹《朱子类语·论文》,文渊阁《四库全书》本。
意思是说作文字句应当如同言语说出,自然流畅,避免晦涩难懂。他还论及《史记》文风雄健:
司马迁文雄健,意思不帖帖,有战国文气象。贾谊文亦然。老苏文亦雄健。似此皆有不帖帖意。仲舒文实。刘向文又较实,亦好,无些虚气象;比之仲舒,仲舒较滋润发挥。大抵武帝以前文雄健,武帝以后更实。到杜钦、谷永书,又太弱无归宿了。匡衡书多有好处,汉明经中皆不似此。同上。
汉代前期文风雄健,司马迁《史记》文风有战国气象,文字雄健。
司马迁《史记》“风雅”的文风在汉代产生了一定的影响,对此,宋代文章家也有论及。王正德《余师录》录柳子厚《西汉文类序》云:“商周之前,文简而野;魏晋以降,则荡而靡;得其中者,汉氏;汉氏之东,则衰矣。当文帝时,始得贾生明儒术。武帝尤好焉,而公孙弘、董仲舒、司马迁、相如之徒作,风雅益盛,敷施天下,自天子至公卿大夫士庶人咸通焉。”宋代王正德《余师录》卷一,文渊阁《四库全书》本。司马迁“风雅”之风对天子、公卿大夫、庶人都受到影响,对此,宋人也十分认同。
《史记》的语言风格,宋人文章学著作有评点,认为《史记》“意深言缓”“事繁言简”。张镃《仕学规范·作文》 说:“《史记》,其意深远,则其言愈缓;其事繁碎,则其言愈简。此《诗》《春秋》之义也。”宋代张镃《仕学规范·作文》卷二,宋刻本。 司马迁文独特性风格成为宋代文章楷模和为文风尚。学文为文当如司马迁一样“能自树立、不因循”。
司马迁《史记》文风高简,学文者喜欢阅读。王正德《余师录·李翱》:
《答皇甫湜书》:“仆近写得《唐书》。史官才薄,言词鄙浅,不足以发扬高祖、太宗列圣明徳,使后之观者文采不及周汉之书。仆以为西汉十一帝,高祖起布衣,定天下,豁达大度,东汉所不及。其余唯文、宣二帝为优,自惠、景以下,亦不皆明于东汉明、章两帝。而前汉事迹灼然传在人口者,以司马迁、班固叙述高简之工(功),故学者悦而习焉,其读之详也。足下读范蔚宗《汉书》、陈寿《三国志》、王隐《晋书》,生熟何如左丘明、司马迁、班固书之温习哉?故温习者,事迹彰;而罕读者,事迹晦。读之疏数,在词之高下,理必然也。唐有天下,圣明继于周汉;而史官叙事,曾不如范蔚宗、陈寿所为,况足拟望左丘明、司马迁、班固之文哉?仆文采虽不足以希左丘明、司马子长,足下视仆叙高愍女、杨烈妇,岂尽出班孟坚、蔡伯喈之下耶?”宋代王正德《余师录》卷四,文渊阁《四库全书》本。
这样的文风使“前汉事迹灼然传在人口”,学习作文的人不仅经常温习熟读,而且以之为习文榜样,并希望后世为文也应当似司马迁文。
在宋代文章学领域里,司马迁笔力豪放,语言激壮顿挫也得到认可,“文简而高,意淡而远”的风格得到肯定。楼昉《过庭录·太史公笔》云:“太史公笔力豪放,而语激壮顿挫,如所谓‘长袖善舞,多财善贾’等语,皆切近端的。赞尤奇,《屈原贾谊》《荆轲》两赞,当为第一,读之,使人鼓舞痛快而继之以泫然泣下也。韩退之《毛颖传》可继其后。”宋代楼昉《过庭录》,见《说郛》卷四十九,涵芬楼本。
宋人还通过《史记》“本纪”中的诏令考察文风变化。张镃《仕学规范·作文》卷四云:“《汉高纪》诏令雄健,《孝文纪》诏令温润,去先秦古书不远,后世不能及。至《孝武纪》诏令始事文采,文亦寖衰矣。”宋代张镃《仕学规范·作文》卷四,宋刻本。
总之,司马迁《史记》“雄健”“风雅”“高简”的文风成为宋代文章学的文风典范;笔力“豪放”、语言“激壮顿挫”的风格得到文章学家的认可。所以说,司马迁《史记》成宋代文风之尚,就是其对于宋代文章学的价值所在。
三 行文之法:《史记》为其楷在宋代,司马迁的行文方法得到了认可和评价,影响到文章学的文法论。楼昉在《崇古文诀评文》中对《太史公自序》评价说:“(司马迁)家世源流,论著本末,备见于此。篇终自叙处文字,反覆委折,有开阖变化之妙,尤宜玩味。”宋代楼昉《崇古文诀评文》,文渊阁《四库全书》本。在评《报任安书》时又说:“(司马迁)反覆曲折,首尾相续,叙事明白,读之令人感激悲痛。然看得豪气犹未尽除。”同上。“反覆委折”“开阖变化”行文手法所产生的效果得到了肯定。司马迁《史记》行文时文、理、义兼顾,是宋人文章学行文之法的楷模。王正德《余师录·李翱》有云:
《答朱载言书》:“《六经》之后,百家之言与(兴),老聃、列御寇、庄周、鹖冠、田穰苴、孙武、屈原、宋玉、孟轲、吴起、商鞅、墨翟、鬼谷子、荀况、韩非、李斯、贾谊、枚乘、司马迁、相如、刘向、扬雄,皆足以自成一家之文,学者之所师归也。故义虽深、理虽当,词不工者不成文,宜不能传也。文、理、义三者兼并,乃能独立于一时而不泯灭于后代,能必传也。”宋代王正德《余师录》卷四,文渊阁《四库全书》本。
这就要求文章不仅要“义深”“理当”,还应当“词工”。
文章学对《史记》“转多之法”也有论及。陈模《怀古录》:“诚斋云:‘作文贵转多。《孟子》答陈相、《史记·伯夷传》、子由《上刘原父书》,皆有此法。’”说明作文应当转益多师。
司马迁《史记》用简要叙事表达判断和评价的文法,也得到了宋人的重视。陈模《怀古录》云:
马迁诸赞,不特是文之(字)高,见识也高,如赞不疑云:“塞侯微巧。”赞叔孙通曰:“(制礼)进退,与时变化,卒为汉(家)儒宗。”又论申、韩:“皆出于老子《道德》之意。”皆是表然独见,此如《春秋》之笔,篇词之间,他人便可将此起一篇之议论。……前辈言,马迁作《管仲传》只载与鲍叔结交一二事,《晏子传》只载越石父一二事,《孟子传》只载邹衍、淳于髡诸子大言无当等事,却隐然形容得孟子好。《封禅书》但言“余从祭天地”,具载其所见如此,盖“俎豆珪币之详,献酬之礼,有司存”。所以形容武帝惑溺者自见。《西南夷列传》只详载张骞、唐蒙、司马相如等事,而所以形容武帝经理西夷者亦自见,其所以为高。……所以作史大段要识。宋代陈模《怀古录》,明抄本。
此外,《史记》赞语“一两句冷说缴起”的方法,得到后世继承。陈模《怀古录》有云:
《史记》诸赞,初看时若甚散漫,后面忽将一两句冷说缴起。如《王翦赞》云:“尺有所短,寸有所长。”又云:“翦为宿将,始皇师之,然不能辅秦建德。”云云,“彼各有所短也”。赞虞卿云:“庸夫且知其不可,况贤(夫)人乎!然虞卿非穷愁,亦不能著书以自见于后世云。”此等最有意味。此是放(于)去收来处。…… 全得迁《史》气象。(班)彪亦有。如赞成帝云:“臣之姑充后宫为婕妤,兄弟父子侍帷幄,数为臣言成帝善修容仪,升车正立,不内顾。”皆是闲话引起,却换话头开拓说。欧阳公《唐书》诸《帝纪赞》,故是文字好,然尽是粘住说,缺少脱洒气象。同上。
司马迁《史记》注重“减字”也成为后世作文之法。 陈模《怀古录》云:“文字不可使古书全句,需着与他添减,或转几字方是。贾谊《新书》四十余篇,被马迁纽聚意思,自作一篇括了,王禹偁作《东都事略》,每于传中只详叙官爵,历任官无发越,惟于《东坡传》,把《万言书》融减,自作一段,不用其辞,而用其意,却得作史之法。马迁八(十)《书》笔《万言书》似觉中间文气略索处了。” 同上。
宋人文章学还通过班马比较来说明为文“疏爽”与“密塞”之法。陈模《怀古录》:
班固《赞》引《过秦论》,马迁亦引。但是班固内中略改了数字,皆不及马迁者。优劣只此可见。前辈言,马迁载孝文时,“廪廪改正服(朔服色) 封禅矣,谦谦未成于今。呜呼,岂不仁哉!”此无限意味。而班固乃言:“断狱数百,几致(到)刑措。呜呼仁哉。”便都书了。马迁纪二千四百(年)事,止此五十余万言。班固只纪二百余(年)事,却八十余万言。要之却不可如此论。盖当马迁之时,前古圣贤多无可稽考处,又遭焚(文)书之后,只据金匮石室所藏,与耳目所及搜究者而为之,所以有详有略。而班固纪汉事,则汉事璨然在目可考,有不容略者。班固故有不及马迁者,却非以辞之多寡论。晦翁曰:“太史公(书)疏爽,班固书密塞。”使固书而能如迁之疏爽,则辞虽多亦奚害?宋代陈模《怀古录》,明抄本。
《史记》之为文有“多而少之”“少而多之”之法,不一定“但知当减字”。陈模《怀古录》:
今之言作古文者,但知当减字,其实非也。古人为文,有多而少之者,有少而多之者。刘元城曰:“马迁叙相如、卓文君事,费数百辞。若以别人为之,则不过曰:‘少尝私窃卓氏以逃。’殊不知作史之体当如此。”又论《新唐书进表》云:“其事则多于前,其文则减/灭于书”以为不足于《新唐书》者,正坐此两句。盖有不容于不多者,亦有不容于不少者,但看用之如何耳。马迁传平原君使楚,毛遂愿行。君曰:“先生处胜门之下几年于此矣?”曰:“三年于此矣”君曰:“先生处胜门之下三年于此矣,左右未有所称诵,胜未有所闻,是先生无所有也。先生不能,先生留。”又传鲁仲连:“新垣衍曰:‘吾闻鲁仲连先生,齐国之高士也。衍,人臣也,使事有职,吾不愿见鲁仲连先生。’及见衍,衍曰:‘吾视居此围城中者,皆有求于平原君者也。今吾观先生之玉貌,非有求于平原君者也。’”洪容斋批云:“是此等重沓熟复,如骏马下驻千丈坡,其文势正尔。风行于上而水波,天下之至文也。”若以今人减字法律之,则平原君当减云:“先生处胜门之下亦久矣,而左右无所称,愿留。”鲁仲连当减云:“吾观处围城中者,皆有求于平原君,先生之玉貌独不然。”如此则不特文气尔然不足道,且不见得当时反复抵拒毛遂及谆谆然称先生而尊崇仲连等气象。此则不容于不多者也。孟子曰:“良人者所仰望而终身也,今若此!”一段,许多事只将“若此”两字括之,若更重叙述,则不胜费辞,且无意味。又如《尚书》“如岱礼”、“如西礼”,文意亦足,不必重出。则此不容于不减者也。同上。
宋人承认《史记》辩证有度之法。陈模《怀古录》:
《史记》、韩文疑辞从死处下,决辞从活处下,如《滕王阁记》“闻所未滕王阁者”,乃仿(放)《檀弓》“鲁人有(颜阖)(周丰)也者”,下“者”字之类是矣。三代以前下疑辞,后世下决辞,如此自然与人不同。同上。
另外,宋代文章序语、结语皆模仿《史记》。吴子良《荆溪林下偶谈·文字序语结语》有云:
《尚书》诸序初总为一篇,《毛诗序》亦然,《史记》有《自序》,《西汉书·扬雄传》通载《法言》诸序,仿此也。其曰:“作《五帝本纪》第一”、“作《夏本纪》第二”、“撰《学行》”、“撰《吾子》”之类,与“作《尧典》”、“作《舜典》”之义同,盖序语也。韩退之《原鬼》篇末亦云:“作《原鬼》。”晦庵《考异》谓:“古书篇题多在后,荀子诸赋是也。但此篇前既有题不应复出。”以愚观之,此乃结语,非篇题也。其文意以为适丁民有物怪之时。故作《原鬼》以明之。如《史记·河渠书》末云:“余从负薪塞宣房,悲《瓠子》之诗而作《河渠书》。”退之正祖此。又《送窦平序》末亦云:“昌黎韩愈嘉赵南海之能得人,壮从事之答于知已,不惮行于远也。又乐贻周之爱其族叔父,能合文辞以宠荣之,作《送窦从事少府平序》。”后人沿袭者甚多,如李习之《高愍女碑》云:“余既悲而嘉之,于是作《高愍女碑》。”杜牧《原十六卫》云:“作《原十六卫》。”贾同《责荀》云:“故作《责荀》以示来者。”孙复《儒辱》云:“故作《儒辱》。”荆公《闵习》云:“作《闵习》。”岂皆篇题之谓哉?宋代吴子良《荆溪林下偶谈》卷一,明万历绣水沈氏刊本。
司马迁《史记》诸赞“语简而含蓄”,“咀嚼有味”之法得到赏识。吴子良《荆溪林下偶谈·贾谊传赞》云:“曩见曹器远侍郎称止斋最爱《史记》诸传赞,如《贾谊传赞》,尤喜为人诵之。盖语简而意含蓄,咀嚼尽有味也。”宋代吴子良《荆溪林下偶谈》卷四,明万历绣水沈氏刊本。
“论”类文应当如司马迁文一样要有“论骨”、要“断当”,陈模《怀古录》云“老苏《喾(帝)(妃)论》云:‘迁之说出于疑《诗》,而郑之说又出于信迁矣。’疑《诗》信《史》,便是一篇议论之骨。作文论须要如此有骨,方断当得到。” 宋代陈模《怀古录》,明抄本。“议论要断当,句法要典实。西汉文章多典实,仲舒《三策》句句多可出题。又如马迁《报任少卿书》‘修身者智之符也’之类是也。是之谓立言。”同上。“论”类文章要像司马迁文一样要突出论点,并有明确的论断。
四 学习作文:《史记》为其楷宋人作文注重学习前人,司马迁《史记》成为学习的楷模。朱熹《朱子类语·论文》云:
“《史记》不可学,学不成,却颠了,不如且理会法度文字。”问后山 学《史记》。曰:“后山文字极法度,几于太法度了。然做许多碎句子,是学《史记》。”又曰:后世人资禀与古人不同。今人去学《左传》《国语》,皆一切踏踏地说去,没收煞。宋代朱熹《朱子类语·论文》,文渊阁《四库全书》本。
他还说:“柳子厚文有所模仿者极精,如自解诸书,是仿司马迁与任安书。刘原父作文便有所仿。”同上。说明柳宗元的文章有模仿司马迁《报任安书》的痕迹。王正德《余师录·黄庭坚》有云:“欧阳公谓退之为《樊宗师志》,便似樊文,其始出于司马子长为《长卿传》如其文,惟其过之,故兼之也。” 宋代王正德《余师录》卷二,文渊阁《四库全书》本。认为韩愈文也似司马迁文,他说:
退之《进学解》云:“沉浸醲郁,含英咀华,作为文章,其书满家。上规姚姒,浑浑无涯;周诰、殷《盘》,佶屈聱牙;《春秋》谨严,《左氏》浮夸;《易》奇而法,《诗》正而葩;下逮《庄》《骚》,太史所录;子云,相如,同工异曲。”此退之作文法也。“记事者,必提其要;纂言,必钩其玄。”是亦学文术也。同上。
王正德还录陈长文语评论范晔文章也得益于司马迁文。他说:“范蔚宗《黄宪传》最佳。宪初无事迹,蔚宗直以语言模写叔度,形容体段,使后人见之,此最妙处。其他传即冯衍、马援胜。盖得二人文字照映,便觉此传不同。以此知班固前书之不可及者,亦得太史公、司马相如、贾谊、董仲舒、晁错、刘向诸人文字作底草尔。”同上。他还借唐子西的话说明学文当学司马迁:
唐庚说:“六经以后便有司马迁,三百五篇之后便有杜子美。六经不可学,亦不须学,故作文当学司马迁,作诗当学杜子美。”“司马迁敢乱道,却好;班固不敢乱道,却不好。不乱道又好,是《左传》;乱道又不好,是《唐书》。八识田中若有一毫,唐书亦为来生种业。”同上。
他还录范元实语,说明学作文应当“造其妙”:
范元实《诗眼》云:“时曾子固曰:‘司马迁学《庄子》,班固学左氏,班、马之优劣,即庄、左之优劣也。’公又曰:‘司马迁学《庄子》,既造其妙;班固学左氏,未造其妙也。然《庄子》多寓言,驾空为文章,左氏皆书事实,而文词不减《庄子》,则左氏为难。’子固亦以为然。”宋代王正德《余师录》卷四,文渊阁《四库全书》本。
宋人在文章评点时,认为苏轼为文多似司马迁。谢枋得《文章轨范评文·〈表忠观碑〉》云:
潘子真云:“东坡作《表忠观碑》,王荆公寘坐隅,叶致远、杨德逢二人在坐。有客问曰:‘相公亦喜斯人之作也。’公曰:‘斯作绝似西汉。’坐客叹誉不已。公笑曰:‘西汉谁人可拟?’德逢对曰:‘王褒盖易之也。’公曰:‘不可草草。’德逢复曰:‘司马相如、扬雄之流乎?’公曰:‘相如赋《子虚》《大人》洎《喻蜀文》《封禅书》耳,雄所著《太玄》《法言》,以准《易》《论语》,未见其叙事典赡若此也,直须与子长驰骋上下。’坐客又从而赞之。公曰:‘毕竟似子长何语?’坐客悚然。公徐曰:‘《楚汉以来诸侯王年表》也。’”宋代谢枋得《文章轨范评文》,明刊本。
周密《浩然斋雅谈评文》也论及苏轼用语多来自于《史记》。
东坡《赤壁赋》,多用《史记》语,如“杯盘狼藉”,“归而谋诸妇”,皆《滑稽传》;“正襟危坐”,《日者传》;“举网得鱼”,《龟策传》;“开户视之,不见其处”,则如《神女赋》。所谓以文为戏者。宋代周密《浩然斋雅谈评文》,文渊阁《四库全书》本。
罗大经《鹤林玉露》论及苏轼作文模仿司马迁。
太史公《伯夷传》,苏东坡《赤壁赋》,文章绝唱也。其机轴略同《伯夷传》,以求仁得仁又何怨之语设问,谓夫子称其不怨,而《采薇》之诗,犹若未免怨何也?盖天道无亲,常与善人,而遍观古今操行不轨者多富乐。公正发愤者,每遇祸,是以不免于怨也。虽然富贵何足求,节操为可尚,其重在此,其轻在彼,况君子疾没世而名不称,伯夷颜子得夫子而名益彰,则所得亦已多矣。又何怨之有?《赤壁赋》因客吹箫而有怨慕之声,以此漫问,谓举酒相属,凌万顷之茫,可谓至乐,而箫声乃若哀怨何也?盖此乃周郎破曹公之地,以曹公之雄豪亦终归于安在,况吾与子寄蜉蝣于天地,哀吾生之须臾,宜其托遗响而悲也。虽然自其变者而观之,虽天地曾不能一瞬,自其不变者而观之,则物与我皆无尽也。又何必羡长江而哀吾生哉!矧江风山月用之无尽,此天下之至乐。于是洗盏更酌,而向之感慨,风休冰释矣。东坡步骤太史公者也。宋代罗大经《鹤林玉露》,明刊本。
宋代文章学著作论及唐人、宋人作文有的模仿司马迁《史记》,有的用语多出自《史记》,可见《史记》在当时成为作文典范。
文章学著作评价后世文章句法祖《史记》。吴子良《荆溪林下偶谈·韩柳文法祖〈史记〉》云:
退之《获麟解》云:“角者,吾知其为牛;鬛者,吾知其为马;犬豕豺狼麋鹿,吾知其为犬豕豺狼麋鹿也。惟麟也,不可知。”句法盖祖《史记·老子传》云:“孔子谓弟子曰:‘鸟,吾知其能飞;兽,吾知其能走;鱼,吾知其能游。走者,可以为罔;游者,可以为纶;飞者,可以为罾;至于龙,吾不知其乘风云而上天。’”子厚《游黄溪记》云:“北之晋,西适豳,东极吴,南至楚越之交,其间名山水而州者以百数,永最善。环永之治百里,北至于浯溪,西至于溪之源,南至于泷泉,东至于黄溪东屯,其间名山水而村者以百数,黄溪最善。”句法亦祖《史记·西南夷传》:“西南夷君长以什数,夜郎最大;自滇以北君长以什数,邛都最大。”宋代吴子良《荆溪林下偶谈》卷一,明万历绣水沈氏刊本。
总之,司马迁《史记》在宋代得以接受,其文章学价值主要体现在作者修养、文之风格、为文之法、学文之法等都予以学习借鉴,成为宋代文章学体系的重要素材。
[1] | [汉]班固. 汉书·司马迁传[M]. 北京: 中华书局, 1962. |
[2] | [宋]欧阳修, 等. 新唐书[M]. 北京: 中华书局, 1975. |
[3] | [唐]柳宗元. 柳河东集[M]. 上海: 上海人民出版社, 1974. |
[4] | 祝尚书. 论宋元时期的文章学[J]. 四川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 2006(2): 100–109.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