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居易作为中唐诗坛大家,其诗在当时就深受社会各阶层喜爱并广为传播。元稹《〈白氏长庆集〉序》曰:“二十年间,禁省、观寺、邮候、墙壁之上无不书,王公妾妇、牛童马走之口无不道。”[1]6644宣宗《悼白居易》云:“童子解吟《长恨歌》,胡儿能唱《琵琶曲》。文章已满行人耳,一度思卿一怆然。”[2]49在元和时代,时人已开始“学浅切于白居易”[3]194,张为《诗人主客图》称其为“广大教化主”[4]70。五代时,对白氏龙门旧迹做过修整,陶榖有《龙门重修白乐天影堂记》。宋太宗时,白氏文集已流传至日本。①白氏履道坊故居至宋初已成为文人游赏的大字寺,可见其影响之广远,接受群体之众多。
①“雍熙元年,日本国僧奝然与其徒五六人浮海而至……‘国中有《五经》书及佛经、《白居易集》七十卷,并得自中国。’”(《宋史·外国七·日本国》卷491,第14131页)
一、 白居易的人生情怀及宋人的接受白居易在宋代产生深刻影响并广为接受,缘于历史条件的相似,人生志趣的相同,个人遭际的相像等,其兼济天下的思想、超放的人生态度、圆融的生活方式等,无不令宋人心驰神往。
(1)学其为生民立命的精神。白居易作为中唐士阶层的代表,更有舍我其谁的壮怀。元和三年,任左拾遗,他积极进谏,直陈时弊:请降系囚、蠲租税、绝进奉、出宫人、禁掠卖良人等,上皆从之。因而颇遭权悻者忌恨。他的《秦中吟》《新乐府》五十首等政治讽喻诗,充分体现了对民生疾苦的关怀,因此有“广大教化主”的美誉。宋代崇文抑武的国策激发了文人的济世热情,内忧外患的社会现实又使文人更多了份道义和责任。他们崇敬白居易心系社稷苍生、为君、为民的淑世精神,如王禹偁任右拾遗,又改左司谏,知制诰,学白直言时政,有《啄木歌》《对雪》《感流亡》《畬田词》等诗反映社会现实、生民多艰。苏轼亦为其循吏品质所感动,如乐天《送姚杭州赴任, 因思旧游二首》(其一)云:“闾里固宜勤抚恤,楼台亦要数跻攀。”子瞻《常润道中有怀钱塘寄述古五首》(其一)亦云“细雨晴时一百六,画桡鼍鼓莫违民”,诗中表达出乐天一样勤政爱民的情怀。
(2)学其超放的人生态度。白居易在人生逆境中能以乐观的精神、放达的态度坦然应对,不断超越人生困苦。元和十年,朝廷决定讨伐淮西吴元济叛军,李师道阴遣刺客在早朝路上,刺杀了宰相武元衡,重伤裴度,白居易上疏缉拿凶手,被诬以越职言事,贬江州刺史。王涯又上疏言其不宜治郡,终贬为江州司马。其人生陷入低谷,后又转放苏州、杭州、忠州等地,在困境中,诗人栖心释老,放下营营,轻外物而重身心,逐渐学会随境自乐。“《韵语阳秋》曰:孟效诗:‘食荠肠亦苦,强歌声无欢。出门即有大碍,谁谓天地宽。’许浑诗:‘万里碧波鱼恋钩,九重青汉鹤愁龙。’皆是穷蹙之语。白乐天诗:‘无事日月长,不羁天地阔。’与二子殆霄壤矣。吴旦生曰:‘同一天地也,乐天以不羁便道阔,东野以有碍便不道宽。可见诗人胸次,随其所发,即有天地。’”[5]377这种蔑视困苦、超越现实的精神,深刻影响着宋人。晁迥《法藏碎金》曰:“余尝爱乐天旨旷达,沃人胸中。有诗句云:‘我无奈命何,委顺以待终;命无奈我何,方寸如虚空。’夫如是,则造化阴骘,不足为休戚,而况时情物态,安能刺鲠其心乎?”[6]432宋代名家欧阳文公、司马温公、苏文忠公等人,人生失意时,无不从他那里寻求精神慰藉。龚颐正《芥隐笔记》“乐天诗”曰:“醉翁、迂叟、东坡之名皆出乐天诗云。”[5]129宋人还学习他淡泊功名富贵的超然情怀,学其放下、舍得,在尘不染。《法藏碎金》云:“白氏诗云:‘富贵亦有苦,苦在心危忧。贫贱亦有乐,乐在心自由。’予因拟之,别作诗云‘权要亦有苦,苦在当忧责,闲慢亦有乐,乐在无萦迫。’”[6]490甚至视之为开启心性的妙法,又云:“唐白氏诗中颇有遣怀之作,故近道之人,颇多爱之。予友李公维录出其诗,名曰《养恬集》。予亦如之,名曰《助道词语》。盖于经教法门,用此弥缝其阙而直截晓悟于人也。予记其有诗云:‘此身是外物,何足苦忧爱。’又有句云:‘已共身心要约定,穷通生死不惊忙。’夫如是,则身外悠悠,不合意事,何用介怀?”[6]503南宋文人也感其旷达,苕溪渔隐曰:“乐天有句云:‘放眼看青山,任头生白发。’其超放如此。先君亦尝有句云:‘人有悲欢头易白,山无今古色常青。’”[7]98
(3)学其悠然的生活方式。白氏在现实生活中进退裕如,进能兼济天下,奋不顾身;退能独善其身,在尘不染。当“牛李党争”越演越烈,官宦弄权于内,藩镇跋扈于外,加之朝臣与宦官的南衙北司之争,政治局势日趋险恶。白居易深感无力回天,及时全身而退,多次分司东都,中隐洛下,不再复出,后致仕于此。他知足无求,逍遥于嵩云洛水之间,游赏唱和,闲适以乐,直至终老。宋人或学其淡泊闲放,隐而不出。《温公续诗话》曰:“魏野处士,……其诗效白乐天体,真宗西祀,闻其名,遣中使召之,野闭户逾垣而遁。”[8]276他“嗜吟咏,不求闻达。居州之东郊,手植竹树,清泉环绕,旁对云山,景趣幽绝。凿土袤丈,曰乐天洞。前为草堂,弹琴其中,好事者多载酒肴从之游,啸咏终日。前后郡守,虽武臣旧相,皆所礼遇,或亲造谒”[9]13430。政治受挫的文人,多学其退居洛下,放心林泉。如司马光、范纯仁等人效其“七老会”有“真率会”。司马光在洛下建有独乐园。或学其散放,如苏舜钦“既放废,寓于吴中,其友人韩维责以世居京师而去离都下,隔绝亲交。舜钦报书曰:‘此虽与兄弟亲戚相远,而伏腊稍足,居室稍宽,无终日应接奔走之劳,耳目清旷,不设机关以待人,心安闲而体舒放。三商而眠,高舂而起,静院明窗之下,罗列图史琴樽以自愉悦,有兴则泛小舟出盘、阊二门,吟啸览古于江山之间。渚茶、野酿足以销忧,菁鲈、稻蟹足以适口。又多高僧隐君子,佛庙胜绝,家有园林,珍花奇石,曲池高台,鱼鸟留连,不觉日暮’”[9]13080,直是乐天洛下生活之再现。苏轼也向往乐天东都放心适意的生活,《赠李道士》云“吾似乐天君记取,华颠赏遍洛阳春。”小苏亦然,《爱日斋丛钞》载:“子由暮年赋诗,亦谓:‘时人莫作乐天看,燕望端能毕此身。’自注:‘乐天居洛阳日,正与予年相若。非斋居道场,辄携酒寻花,游赏泉石,略无暇日。予性拙且懒,杜门养病,已近十年,乐天未尽能尔也。’或当时又以乐天称子由。香山一老,而两苏公共之。”[10]70南宋文人向子等不畏权相秦桧的淫威,威武不能屈,退居乡野,追步乐天放情山水的高致。楼钥《芗林居士文集序》曰:“公雅志退休,抗疏面陈,不一而足。又素慕乐天,自号曰芗林。……又言香山得洛阳履道坊杨常侍旧宅,芗林得临江五柳坊杨遵道光禄别墅。有诗云:‘莫问清江与洛阳,山林总是一般香。两家地占西南胜,可是前人例姓杨。’又《题乐天真》云:‘香山与芗林,相去几百祀。丘壑有深情,市朝多见忌。杭州总看山,苏州俱漫仕。才名固不同,出处略相似。’”[5]143
二、 白居易不同类型的诗歌及宋人的接受白居易将其诗歌分为讽谕诗、闲适诗、感伤诗、杂律诗四类,其诗题材内容、风格、审美等的多样性满足了宋人不同个性爱好的需求,也适应了宋诗自身发展的需要,因此被广泛接受和模习。我们可以从诗风诗体等层面略加探讨。
有的是为了反对诗坛雕琢靡丽的不良风气,使诗歌重新回到健康发展道路而师法乐天,学习其诗平易自然以补虚消肿。如真宗大中祥符二年,朝廷欲革西昆体之浮艳,有陈从易、杨大雅等人,好古自守,从白诗中觅得途径,提倡质朴文风,时称“杨陈体”。《六一诗话》曰:“陈舍人从易,当时文方盛之际,独以醇儒古学见称,其诗多类乐天。”[8]266《宋史·陈从易传》曰:“景德后,文士以雕靡相尚,一时学者向之,而从易独守不变。与杨大雅相厚善,皆好古笃行。时朝廷矫文章之弊,故并进二人,以风天下。”[9]9979经过上下的努力,文坛风气渐得扭转,也为欧阳修等人的诗文革新运动做了铺垫。
有的学其讽谕诗,关怀现实,直刺时弊。特殊的历史条件,使后世文臣君主都不断地从白诗中找寻拯时济世的良方。较早模拟之的是由五代入宋的西蜀文人,《宋史·世家二·西蜀孟氏》载:“(欧阳迥)尝拟白居易讽谏诗五十篇以献,昶手诏嘉美,赍以银器、锦彩。”[9]13894因为已经感受到山雨欲来风满楼的危机,故蜀主给予褒奖,用来激励世风,以求暂安。宋代内忧外患的社会现实,也增进了文人以天下为己任的豪情壮怀,他们多效法白氏讽谕时事。如宋初王禹偁,太宗曾责其“赋性刚直,不能容物”[9]752,真宗时,“禹偁上疏言五事:一曰谨边防,通盟好;……尝作《三黜赋》以见志。其卒章云‘屈于身而不屈于道兮,虽百谪而何亏!’……遇事敢言,喜臧否人物,以直躬行道为己任。……其为文著书,多涉规讽,以是颇为流俗所不容,故屡见摈斥”[9]9793。苏轼也因作《山村五首》《吴中田妇叹》等诗讥刺新法扰民而终罹乌台之祸,无论是在熙宁、元丰年间,还是在元祐、绍圣年间,他既被新党吕惠卿、章惇、蔡京等奸佞以文字遘祸,又见斥于朔、洛两党,而终无悔意。①白氏讽谕诗不仅为宋代文人喜爱,甚至被契丹君主见用。陈继儒《太平清话》曰:“白居易讽谏诗,契丹主亲以本国字译出,诏番臣读之。”[5]220可见其诗影响之深远,受众之广泛。
①“苏惠州尝以作诗下狱,再起遂遍历侍从,而作诗每为不知者咀味,以为讥讪。出守钱塘,来别文潞公。曰:‘愿君至杭少作诗,恐为不喜者诬谤。’再三言之。临别上马,笑曰:‘若还兴也,便有笺云。’时有吴处厚者,取蔡安州诗作注,安州遂遇祸。故有笺云之戏。”(《明道杂志》)
有的爱其闲适诗,体其清闲自在。白居易多次分司东都,与裴度、刘禹锡、牛僧孺、王起等人在洛下宴饮唱和,并致仕终老于此。宋初馆阁文人李昉、李至、徐铉等人,职务清闲,多学其闲适唱和。吴处厚《青箱杂记》曰:“昉诗务清切,效白乐天体,晚年与参政李公至为唱和友,而李公诗格亦相类,今世传《二李唱和集》是也。”[11]1639宋人多慕其洛下闲适,钱惟演、吴育、韩琦、富弼、文彦博、范纯仁等莫不如此,在政治失意时,他们或留守分司、或致仕于此,在宴饮、游赏、唱和等活动中,追效乐天遗风。《宋史·吴育传》曰:“(育)以集贤院学士判西京留司御史台。……晚年在西台,与宋庠相唱酬,追裴、白遗事至数百篇。”[9]9731《东轩笔录》载:“钱文僖晚年以使相留守西京,时通判谢绛、掌书记尹洙、留守推官欧阳修,皆一时文士,游宴吟咏,未尝不同。洛下多水竹奇花,凡园囿之胜,无不到者。”[11]2700文彦博以太师致仕,居洛阳,“与富弼、司马光等十三人,用白居易九老会故事,置酒赋诗相乐,序齿不序官,为堂,绘像其中,谓之‘洛阳耆英会’,好事者莫不慕之”[9]10263。唐宋文人此唱彼和,遗响不绝,共同传写着名士风流,启谕着后人诗意的栖息。
三、 白诗的审美表现及宋人的接受白诗善于写日常生活情事,尤其是退居洛下后,饥餐渴饮、行走坐卧、洗浴、乘凉、睡眠等俗事,无不诉诸诗笔,俗中见雅。宋人学其以平常心应接万物,在日用中发现诗材,开掘诗意,模写大雅大俗的生活。如理学家邵雍学白有《林下五吟》《乐物吟》《吾庐吟》《安乐吟》《四事吟》等诗,司马光《戏呈尧夫》云:“只恐前身是,东都白乐天。”[12]6213二苏也学其写日常俗事,苏轼有《糴米》《新居》《东坡八首》《蜜酒歌》《元修菜》《豆粥》《杜介送鱼》《新酿桂酒》《真一酒》《四月一日初食荔支》《雨后行菜圃》《闻子由瘦儋耳至难得肉食》《食槟榔》等诗,苏辙有《卜居》《浴罢》等诗,两人还有许多唱和之作,如子瞻《谪居三适》、子由《次韵子瞻谪居三适》等,写《旦起理发》《午窗坐睡》《夜卧濯足》等家居生活。又《浴罢》云:“石泉澣巾帨,土釜煮桃竹。南窗日未移,困卧久弥熟。《华严》有余秩,默坐心自读。诸尘忽消尽,法界了无瞩。”[13]897诗人沐浴、懒卧、读经、参禅等,正是乐天日常生活作派。
白诗的语言平易浅切、通俗自然、言近旨远,因此也为宋人追仿。但初学者,往往得其表而不得其里,易流于粗俗。《六一诗话》载:“仁宗朝,有数达官以诗知名,常慕白乐天体,故其语多得于容易。尝有一联云:‘有禄肥妻子,无恩及吏民。’有戏之者云:‘昨日通衢遇一辎车,载极重,而羸牛甚苦,岂非足下‘肥妻子’乎?闻者传以为笑。”[8]264苏轼也曾有元轻白俗之论,胡应麟《诗薮》则曰:“乐天诗,世谓浅近,以意与语合也。若语浅意深,语近意远,则最上一乘,何得以此为嫌。”[14]122因为香山诗平易自然实乃出于锤炼,甚至有诗成而终篇不取者,《随园诗话》曰:“周元公云:‘白香山诗似平易,间观所存遗稿,涂改甚多,竟有终篇不留一字者。’余读公诗云:‘旧句时时改,无妨悦性情。’然则元公之言信矣。”[15]193这与整个宋诗由人工而臻自然的诗学追求相合,在李昉、魏野、邵雍、张耒等人的诗中,都可以看到白诗的深刻影响。如李昉“为文章慕白居易,尤浅近易晓”[9]9138,魏野“‘数声离岸橹,几点别州山。’……其诗效白乐天体”[8]276,张耒“作诗晚岁益务平淡,效白居易体”[9]13114从中亦可体察到宋诗语言发展的轨迹。
宋人还在诗歌技法上,多方取法乐天。或体其诗语,如《娱书堂诗话》载:“白乐天《献裴晋公诗》云:‘闻说风情筋力在,只如初破蔡州时。’王禹玉上文潞公诗云:‘功业特高嘉祐末,精神如破贝州时。’隐括乐天语也。”[4]492令人想见公之功业,风神不减。或体其用事,当仁不让,吴曾《能改斋漫录》曰:“白乐天云:‘相争两蜗角,所得一牛毛。’后之使蜗角事悉稽之,而偶对各有所长。吕吉甫云:‘南北战争蜗两角,古今兴废貉同丘。’山谷云:‘千里追奔两蜗角,百年得意大槐宫。’又云:‘功名富贵两蜗角,险阻艰难一酒杯。’洪龟父云:‘一朝厌蜗角,万里骑鲸背。’”[16]212有时又反其意而用之,意味更加深长。如《随园诗话》曰:“白香山诗云:‘周公恐惧流言日,王莽谦恭下士时。若使当时身早死,一生真伪有谁知。’宋人反其意曰:‘少年胯下安无忤,老父圯边愕不平。人物若非观岁暮,淮阴何必减文成?’”[14]158或学其锤字炼句,《唐宋诗醇》评《闲居春尽》曰:“炼句炼字,后来陆游得法于此。”[17]553词家又多引其诗语入词,使词境、雅意相似。如曾季貍《艇斋诗话》云:“欧公词云:‘杏花红处青山缺’,本乐天诗:‘花枝缺处青楼开。’”[4]314东坡《定风波》词云:“试问岭南应不好,却道此心安处是吾乡。”《优古堂诗话》“此心安处便是吾乡”曰:“予尝以此语本出于白乐天,东坡偶忘之耶!乐天《吾土》诗云:‘身心安处为吾土,岂限长安与洛阳。’又《出城留别》诗云:‘我生本无乡,心安是归处。’又重题诗云:‘心泰身宁是归处,故乡可独在长安?’又《种桃杏》诗云:‘无论海角与天涯,大抵心安即是家。’”[4]262
四、 宋人对白居易的超越宋人在接受白居易其人其诗影响时,并不只是单纯的因袭,而是能百尺竿头,更进一步。他们在思想境界、人生态度、诗歌技法等方面都有不同程度的超越。宋人对人生更加执着,对生活更加热恋,其行为也更加旷放,其中以苏轼等人最为显著。王昌会《诗话类编》曰:“东坡希慕乐天,其诗曰:‘应似香山老居士,世缘终浅道根深。’然乐天蕴藉,东坡旷迈,正自不同。魏鹤山诗云:‘湓浦猿啼杜宇悲,琵琶弹泪送人归。谁言苏白能相似,试看风骚赤壁矶。’此论得之矣。”[5]201
宋人的思想更加圆融,他们把儒释道三教有机融合,如苏轼能兼陶渊明之平淡、白乐天之放达,而更接近于佛家的事事圆融。周密《齐东野语》“形影身心诗”曰:“陶靖节作《形影相赠》《神释》之诗,谓贵贱贤愚莫不营营惜生,故极陈形影之苦,而以神辨自然,以释其惑。……此乃不以死生祸福动其心,泰然委顺,乃得神之自然,释氏所谓断常见者也。坡翁从而反之曰:‘予知神非形,何复异人天。岂惟三才中,所在靡不然。’又云:‘委顺忧伤生,忧死生亦迁。纵浪大化中,正为化所缠。应尽便须尽,宁复俟此言。’白乐天因之作《心问身》诗云:‘心问身云何泰然,严冬暖被日高眠。放君快活知恩否,不早朝来十一年。’身答心曰:‘心是身王身是宫,君今居在我宫中,是君家舍君须爱,何事论恩自说功。’心复答身曰:‘因我疏慵休罢早,遣君安乐岁时多。世间老苦人何限,不放君闲奈我何。’此则以心为吾身之君,而身乃心之役也。坡翁又从而赋六言曰:‘渊明形神自我,乐天身心于物,而今月下三人,他日当成几佛。’”[11]5533
宋人在诗歌表现方面,也能不断超越前贤。或在诗艺上登堂入室,如王禹偁学乐天之平易,而臻老杜之精能。《蔡宽夫诗话》曰:“元之本学白乐天诗,在商州尝赋《春日杂兴》云‘两株桃杏映篱斜,装点商州副使家。何事春风容不得,和莺吹折数枝花。’其子嘉祐云:老杜尝有‘恰似春风相欺得,夜来吹折数枝花。’之句,语颇相近,因请易之。王元之忻然曰:‘吾诗精诣,遂能暗合子美邪!’更为诗曰:‘本与乐天为后进,敢欺子美是前身。’”[7]170或长于构思剪裁,雅致精能,如山谷能变乐天之长篇为精短之绝句,祝诚《莲堂诗话》云:“宋曾慥端伯《诗选》云:‘张文潜晚喜乐天诗,邠老闻其称美,辄不乐,尝诵山谷《十绝句》以为不可跂及。’其一云:‘老色日上面,欢情日去心,今既不如昔,后当不如今。’潜一日召邠老饭,预设乐天诗一帙,置书室床枕间。邠老少焉假榻,翻阅良久,才悟山谷《十绝诗》尽用乐天大篇裁为绝句,盖乐天长于敷衍,而山谷巧于剪裁。自是不敢复言。’”[5]188或化俗为雅,点铁成金,风韵胜之,如《竹坡诗话》曰:“白乐天《长恨歌》云:‘玉容寂寞泪阑干,梨花一枝春带雨。’人皆喜其工,而不知其气韵之近俗也。东坡作送人小词云:‘故将别语调佳人,要看梨花枝上雨。’虽用乐天语,而别有一种风味,非点铁成金手,不能为此也。”[8]346宋人还能以故为新,化俗为雅。脱弃了乐天之尘俗,更加雅丽清脱。东坡南迁,朝云相随,妓词效乐天,“不似杨枝别乐天,恰如通德伴伶玄。阿奴络秀不同老,天女维摩总解禅。经卷药炉新活计,舞衫歌扇旧因缘。丹成逐我三山去,不作巫阳云雨仙。”苕溪渔隐曰:“诗意绝佳,善于为戏,略去洞房之气味,翻为道人之家风。非若乐天所云:‘樱桃樊素口,杨柳小蛮腰。’但自诧其佳丽,尘俗哉!”[7]214又或在诗歌风气上变本加厉,风流自赏。如元、白次韵唱和,影响苏、黄等人,元佑文人更加逞才斗能,《沧浪诗话》曰:“和韵最害人诗,古人酬唱不次韵,此风始盛于元、白、皮、陆,而本朝诸贤,乃以此而斗工,遂至往复有八九和者。”[18]193
综上而论,宋代文人由于社会身份、人生阅历、思想境界、性情怀抱、审美追求等的差异,而形成不同的接受心理,他们从不同的视角对白居易进行接受,并不断超越。其间也反映了宋代文人的生存状态、仕人心态、诗学风尚、审美追求和宋代文化理性、平和的特征等。宋人的接受高峰,进而影响到后世对白居易的认可与接受,在批评与阐释、接受与传播中,更能体现出白居易愈久弥新的文学文化价值,见证不同时代的文人生存状态、文学气质和文化特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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