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是贝尔纳《科学的社会功能》出版75周年。75年过去了，这部伟大的著作并没有随着时光的流逝而失去色彩，它的主题和思想反而日久弥新，今天看来仍然具有十分重要的现实意义。

贝尔纳（John Desmond Bernal，1901-1971）是英国著名物理学家、剑桥大学教授,曾任剑桥大学分子生物学实验室主任。他在36岁时就成为英国皇家学会会员，是晶体学和生物化学领域享有国际盛名的科学家。贝尔纳又是一位坚定的马克思主义者，信守马克思的格言：“哲学家们只是用不同的方式解释世界，而问题在于改变世界。”出于强烈的社会责任感，贝尔纳在科学界取得很高声誉的时候，开始写作《科学的社会功能》。1939年，该书一出版，就受到了广泛的欢迎，在1939年至1946年七年间重印5次。此后，它被译成日文、阿拉伯文和几种欧洲文字，1982年被翻译成中文。

《科学的社会功能》是一部伟大的经典著作，不仅在于这本书提出了许多新的思想，而且它开创了对科学自身进行分析研究的新的学科领域——科学学，并对一些国家的实际政策与管理产生了很大的影响。

技术创新经济学的创始人弗里曼（Christopher Freeman）深受贝尔纳的影响。在20世纪40年代时，他在伦敦经济学院读书，对当时的经济学课程很不满，认为这些课程忽略了科学、技术和创新的因素。正是贝尔纳的著作和讲座，给了弗里曼很大的鼓舞，使他坚信科学技术和创新对经济发展的重要性，进而成为技术创新和科技政策研究的推动者。科学计量学的创始人普赖斯（Derek John de Solla Price）也深受贝尔纳的影响。他在1983年的一篇文章中，承认阅读贝尔纳的著作对他在科学计量学方面所做的开创性工作产生了重要的影响^[1]。普赖斯给予《科学的社会功能》高度评价，称贝尔纳是广泛地开拓“科学地分析科学”的第一人，《科学的社会功能》是先行工程，奠定了我们今天称为科学学这一学科的基础。

《科学的社会功能》的基本思想是科学为每个人服务，科学有其社会作用，而如果有计划地加以利用，就可以大大改善人类的命运。

一、 《科学的社会功能》产生的背景

《科学的社会功能》产生于第一次世界大战结束后西方资本主义国家正经历经济危机的时期，同时也是世界上第一个社会主义国家——苏联以崭新的面貌崛起和发展的时期。“一战”是科学技术第一次发挥重要作用的战争。在“一战”期间，由于弗里茨·哈伯（Fritz Haber）用氮和氢成功地合成了氨，德国能够在很长时间内顶住英国海军切断天然硝酸盐供应线造成的压力。如果没有利用合成方法生产硝酸氨，德国的炸药工业和化肥工业在“一战”实际结束的两年前就会陷入瘫痪。德军在战争中还使用了化学武器。“一战”让世人认识到科学技术巨大的威力和破坏作用。战后，英、法等国家开始建立科学技术管理机构，科学界也开始思考科学对社会产生的正负两方面的影响。1929年，资本主义经济危机爆发，给西方国家带来了很大的混乱和破坏，而苏联自1927年实施第一个经济建设五年计划之后，工业建设取得突出成就，带来一派欣欣向荣的景象。1931年，苏联代表团参加在伦敦举行的第二届世界科学史大会时，第一次把“计划科学”的思想提到科学家面前，这对贝尔纳产生了很大的影响。20世纪30年代后期，关于科学与社会关系的讨论已成为一个热点问题。贝尔纳本人于1938年在《自然》杂志上发表了题为“科学的社会关系”的文章，指出：

科学作为现代社会的一个因素是不可控制的；它做什么和不做什么主要取决于机遇和一些我们尚未得到很好理解的因素的影响。如果我们要阻止科学变成对其所塑造的文明而言不可控制和毁坏的力量，我们必须开始理解科学与社会是如何相互作用的。^[2]

这是贝尔纳写作《科学的社会功能》的先声。

二、 《科学的社会功能》的主旨和内容

1939年《科学的社会功能》出版。贝尔纳在序言中写道：“过去几年的事态促使人们用批判的眼光对科学在社会中的功能进行审查。人们过去总认为，科学研究的成果会导致生活条件的不断改善，但是，先是世界大战，接着经济危机，都说明了把科学用于破坏和浪费的目的也同样是很容易的。于是就有人要求停止科学研究，认为这是保全一种过得去的文明的唯一手段。面对这些批评，科学家自己也不得不开始第一次卓有成效地考虑他们所做的工作同他们周围的社会和经济现象有何关系。本书试图对这种关系进行一些分析，探讨科学家个人或科学家集体对这一状况应负多大责任，并且提出一些可行的办法，以便把科学用于有益的目的，而不是破坏性的目的。”^[3]25

1. 科学作为一个社会系统

《科学的社会功能》第一版的副标题是“科学做了什么，科学能够做什么”，这也是该书的两部分内容。贝尔纳在第一部分分析了英国、美国和苏联等国家的科研和教育状况以及科学与社会的关系。他是第一个把科学看成社会子系统的人，即科学自身是一个社会系统，并且与社会这个更大的系统存在着相互作用。今天来看这个思想好像很平常，但在那个年代是崭新的。贝尔纳第一次描绘了这个系统的地图：科学在政府、工业和大学中的分布及科学社团的状况，特别是经费使用的状况，并在国际范围进行比较。贝尔纳第一个编辑了政府支持科学的数据，虽然细节上还不准确，也还没有研究与发展（R&D）这样的概念，但他已根据既有的数据对科研事业做了尽可能详尽的衡量，并且指出了进一步改进的方向。贝尔纳进一步分析了科学的应用，他注意到新的科学发展，使工业与科学完全结合起来（像化学染料工业、电学工业等）。由于科学的应用，“我们就有了一个彻底科学化的工业，一个完全靠了科学创始和发展的工业。”^[3]196他探讨了科学研究向应用转化的阶段和时间间距问题。在该书的第一部分，贝尔纳还分析了科学存在的阻碍因素：科学资源不充分，科学资源用错了方向，科学资源没有得到有效的利用。他指出，要使科学执行其职能，就迫切需要进行重大的改革。那么，怎么改革呢？苏联的科学成为贝尔纳心中的一个样本：要对科学进行规划。

2. 规划科学

规划科学的目的是，完善科研组织，完善科研经费的使用，充分实现科学的社会功能，造福人类。贝尔纳指出，除非在某种程度上对科学加以规划，科学工作就无法进展。制定科学规划需要一切科学领域的科学工作者通力合作。贝尔纳也指出，科学上也有不能计划的结果，科学规划要保持灵活性。贝尔纳还对规划的编制提出了理想的设计：使科学的内部发展需求与社会对科学的特别需求结合起来，加以平衡，从而决定科学经费金额及其分配办法。

贝尔纳的思想引起了生物学家波兰尼（Michael Polanyi）的反对。波兰尼认为，科学是完全自主的事业，科学系统是自我调节的共同体。科学发展不能计划，因为科学的发展具有双重的不可预知性。一方面，科学的进展只能由无法预料的步骤而实现，并追寻它自己的问题；另一方面，科学发展的实践福祉也是偶然的。贝尔纳和波兰尼对科学计划与自由的关系展开了激烈的争论。这次争论持续时间长，参加人数多，涉及面广，许多欧洲国家的科学家都参加了。最初贝尔纳占上风，但40年代后期，随着李森科事件的披露，贝尔纳的声誉受到很大损害，计划派落入下风。今天我们分析这场争论的背景和发生，可以看出这场争论最初渗透着意识形态之争，而且，那时人们对“科学政策”的概念还不熟悉，对科学与经济之间联系的认识还不深刻，争论是不可避免的。类似的争论，在随后的日子，在不同的国家多次出现，例如1943年-1945年间布什（Vannevar Bush）和参议员基戈尔（Harley Martin Kilgore）关于战后美国科技政策的争论，这些争论已超越了贝尔纳和波兰尼最初的意识形态之争，揭示出科技政策与管理的一个核心问题：如何保持社会对科学的需求与科学家自主性之间的平衡关系。在贝尔纳《科学的社会功能》发表之后，越来越多的国家开始制定科学规划，这部分反映了贝尔纳的影响，或者说，人们逐渐看到了贝尔纳超前看到的规划科学的必要性。今天，绝大多数国家都制定了中长期科技发展规划。但是，如何看待科学规划仍然充满争议：科学规划能解决什么问题？科学规划不能解决什么问题？不同层面的科学计划有什么不同？科学发展过程中有什么不能计划？

2. 科学与政治

贝尔纳是最早一批关心科学与政治关系的科学家。他看到了科学与社会经济和政治结构的紧密联系，指出：“科学工作的改组必须全面进行，不能由科学家自己或者科学界以外的国家组织或经济组织来单独进行，而只有由大家遵照商定的方针通力合作才行。因此，科学究竟能否改组的问题，不单是或者甚至不主要是科学家的事。这是一个政治和社会问题。科学工作的改组的任何方面都涉及社会的经济和政治结构。”^[3]335贝尔纳是第一批认识到公共参与就是政治行为的人：“就科学家个人或团体力图影响社会而言，他是在进行政治活动”^[3]536-537。他主张科学家中立，抵制党派。针对当时英国的情况，他指出，科学家能给予的帮助是：对社会和经济情况进行精确的调查，对技术问题制定计划以及对现行的军政规划加以批评。贝尔纳自己积极参加政府的科学咨询，“二战”时曾任英国联合作战部司令蒙巴顿将军的科学顾问。他关于海滩的研究，对盟军在诺曼底登陆起了重要的作用。战后，为政府提供科学咨询成为英国科学家为国家和社会做贡献的一条重要途径。1964年，英国设立政府首席科学顾问一职，首任科学顾问是朱克曼（Solly Zuckermann）。他是贝尔纳在剑桥的同事、朋友，随贝尔纳一同加入“二战”的联合作战部，深受贝尔纳的影响。英国以政府首席科学顾问为代表的科学咨询独具特色，被称为西方国家中与美国不同的一种新模式，在世界上有很大的影响。

三、 《科学的社会功能》的启示 1. 科学要为社会服务

贝尔纳的基本思想是：科学要组织起来，实现它的社会功能，造福人类。科学的核心是科学的有用性。今天，这个思想已经超越了党派，被世界各国普遍接受。各主要国家都把应用科学解决国家和社会发展面临的重大挑战（环境治理、能源短缺、粮食供给、疾病传染和国家安全等）放在十分重要的位置。今天，人们也认识到，要使科学有效地造福人类，需要保持科学的创造性，积极创造一种有利于科学发展的文化和社会环境。

2. 科学发展及其实现社会功能需要反观自身

贝尔纳当年写作《科学的社会功能》的一个动机是他看到了科学还受着一些不可控制因素的影响，如果不加以仔细考察、研究和治理，科学发展就可能带来意想不到的负面效果。在当今时代，科学的社会功能远远扩展，科学的应用对社会既带来了广阔的发展机会，又带来了许多潜在的负面影响，同时，影响和介入科学发展的各种因素增加，需要认真研究。

贝尔纳在《科学的社会功能》1967年新版序言中写到：“科学革命进入新的阶段，它开始意识到自己”。今天，要促进科学的健康发展及使其造福于人类，更需要反观科学自身：研究科学研究自身的规律和特点，研究科学与社会关系不断发生的新的变化，大力倡导科学家的社会责任和社会角色，提倡整个社会关心、了解和支持科学的发展，建设一个有益于科学创造性的社会和文化环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