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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科学与社会  2016, Vol. 6 Issue (3): 128-13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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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亮华. 技术失控与人的责任——论弗兰肯斯坦问题[J]. 科学与社会, 2016, 6(3): 128-135.
. [J]. Science and Society, 2016, 6(3): 128-135..

技术失控与人的责任——论弗兰肯斯坦问题
高亮华     
清华大学社科学院

自启蒙时代以来,关于技术的经典叙事一直是乐观主义的,并以工具主义与自由意志的耦合作为其基础,而悲观主义(甚或恐惧主义)则从来只是作为反叙事而存在,即使在某些时段(比如1960年代的反文化运动,以及今天关于环境问题包括雾霾的讨论中)甚嚣尘上。然而,通过悲观主义对乐观主义的纠缠与对峙而凸现出来的“技术失控(out of control)”的思想与想象,却已经构成了现代思想中的一个持续的困挠。在悲观主义者那里,这是一个自主性主题(The autonomy of technology),所谓的技术决定论、自主技术论、技治主义、文化滞后,由此人类将跌入万复不劫的深渊,而对未来不作梦想。而对于乐观主义者,这是一个他治性主题(The heteronomy of technology),所谓的社会决定论、技术的社会形塑、技术的社会控制、人文救赎,由此人类将最终控制技术而把自己导向入一个更美好的未来。勿须说,这种关涉自主与他治的 “技术失控(out of control)” 的思想与想象,尤其在现代技术的惊异性的发展使得人类创造出来的制品具有了越来越多的自主性的今天,更成为焦点。

的确,在今天,在极端的意义上,我们甚至可以认为我们的制品的自主性不再只是从负面作用、异化,或规定我们的社会体制与生活方式来言说了,它们开始拥有只有生命才具有的活力(vitality),——不然的话,便不会有什么所谓电脑、机器人的概念及诱发的机器反判的想像。除此之外,凭借利用生命有机体及其组成来发展新产品或新工艺的技术体系——生物技术,今天的人类已经不仅能够培育既像马铃薯又像番茄的新植物、能吐出蜘蛛丝的细菌以及长出鲤鱼胡子的鲫鱼,而且,“多利羊”的成功已从技术上预示着人类完全能够创造出自身的复制品——“克隆人”。在古希腊传说中,造物主的造物——人类曾经几次因为走向邪恶而带来世界的混乱。在《圣经》中,造物主的造物在走出伊甸园后也走向了邪恶。因此,我们不妨设问:当人类成为造物主的时候,其造物是否也会走向邪恶,甚至反过来挑战作为造物主的人类呢?更重要的是,人类将如何反制其造物的挑战呢?

如果说在神话与圣经中,全知全能的造物主可以毁灭他的造物的话,自知并非全知全能的人类又怎样去面对它的失控的造物呢,如果他的造物“真的会失控的话?因此,技术失控的思想与想象,将人类带入了一种思考技术与人类关系的全新情境之中:原先,我们以为技术是掌控在我们手中的工具,是我们的奴仆,但现在,技术成为了一种自主的力量,是可能失控的。这说明,我们原有的工具主义的技术观是高度有问题的,误导的,有时甚至是破坏性的,我们需要熔铸出一种全新的技术观念来指导我们处理未来的技术与人类的关系。在本文中,我们将通过科幻史上最有名的著作——玛丽·雪莱的《弗兰肯斯坦,或现代普罗米修斯》(以下简称弗兰克斯坦)及其电影版本的解读,力图把握这种技术观念的主旨。试图提供一种新的技术观念:技术不是工具,不是一种畸形与罪恶,而是我们需要看护的、负责的,并与之建立自由关系的事物。

我们先看看《弗兰肯斯坦》的作者玛丽·雪莱,以及其成书的背景。

玛丽·雪莱(Mary Shelley)1797年8月30日生于伦敦。虽然生于名门,又嫁与英国著名浪漫主义诗人雪莱为妻,但却一生坎坷。可怜的玛丽,一出娘胎便成了孤女,母亲因生她失血过多而死。16岁时,玛丽结识了年轻的诗人雪莱,可雪莱已有妻室。只有在雪莱前妻投河自杀后,玛丽才终于得以与雪莱结婚。更不幸的是,1822年,年仅30岁的雪莱淹死在地中海上。雪莱的死,使玛丽在25岁便做了寡妇,从此黯然神伤、长伴青灯近30年。

然而,玛丽虽一生坎坷,却非泛泛之辈,她的生命精彩纷呈,时刻显现着人性的智慧与光辉。因此,才华横溢的雪莱做出那首文学史上美妙动人的《致玛丽》。最重要的是,玛丽19岁那年所写的《弗兰肯斯坦》成为科幻文学的开篇之作。据说当年拜伦与雪莱在日内瓦夜谈兴起,拜伦提议大家,包括两位诗人、玛丽,还有拜伦的医生巴利多里,何不各写一篇神怪小说。两位诗人无法终篇,但是玛丽却写成了《弗兰肯斯坦》。1818年1月,小说加上雪莱的序言在英国出版,在伦敦引起轰动,其销路在当时远远超过雪莱的任何一部作品。

玛丽·雪莱的《弗兰肯斯坦》无疑是科幻史上一道最为亮丽的风景线,这不仅是因为它被公认为第一部科幻小说,并被改编为众多的戏剧与电影、电视。更重要的是,它隐喻性地提供了一个理解技术进步与人类发展的关系的框架,是我们探讨当代技术文明走向的灵感之源。像书中的一些名言,如:

“你怎么能这样随意处置生命?”

“你是我的创造者,但我是你的主人。”

等等,已频繁地为各种文献所引证,发人深省。

一部好莱坞电影版本的《弗兰肯斯坦》的故事如下:一个有才华的但却疯狂的科学家弗兰肯斯坦博士,利用从墓地里偷来的人体部件,建造了一个丑陋的生物。在一个暴风雨的夜晚,博士赋予他的创造物以生命,并庆祝他的成功。但是博士的工作是有缺陷的。原来博士的助手错误地把罪犯的大脑作为创造物的大脑,因此当怪物被唤醒过来后,他撕碎实验室,打倒博士弗兰克斯坦,逃到乡下,并杀害身边的人。博士对此极为惊骇,并试图抓捕丑陋的怪物,但这时,镇上的人们已经抓住了怪物并杀死了它。

事实上,这些电影、戏剧版本并不完全忠实于玛丽·雪莱的原著。在原著里,没有疯狂的助手,没有罪犯的大脑,没有随意的恐怖,没有怪物的最后被杀死(尽管提到了墓地偷窃)。

让我们来看一下玛丽·雪莱的哥特式小说真正说了些什么:

从他年轻的时候开始,维克多·弗兰肯斯坦就迷恋于自然现象的奥秘。“世界一直对我来说一直是个谜,吸引着我去探索、发掘。巨大的好奇心,试图揭开自然界所隐藏着的法则的狂热,以及揭开谜团后的欣喜若狂,这种儿时最早的情感波澜,我至今都能记得。”随着他长大,弗兰肯斯坦开始研究炼金术,以寻求所谓的哲人石。但最终,弗兰肯斯坦意识到这种研究的无用,因而很快转向培根与牛顿的新科学。他听到一个教授说,现代的大师之所以优于古代,因为“他们洞悉自然的内部,并向人们揭示自然界运作的奥秘。”这是一个明显的培根意义上的概念。跟随数学与哲学的原则,维克多最终“找到了生命繁衍和诞生的根本原因”,不仅如此,还有更惊人的是,他“有能力从失去活力的物质上注入生命力。”

到这里,小说有了一个惊人的转折。一个夜晚,维克多·弗兰肯斯坦赋予他的人造物以生命。他看到他打开眼睛,开始呼吸。但面对它的丑陋与不完美的造物,维克多不是庆祝对自然力量的胜利,相反被一种恐惧所抓住,于是冲出了工作室。然而,留在实验室的新创造的怪物怎样了呢?他只能靠自己才能弄明白发生在他自己身上的事。静静地,他来到维克多的房间,掀起窗幔,咧嘴一笑,试图说些什么。但是,维克多在神经错乱的情况下,仍然不打算接受他创造但却令他恐慌的生命。他又冲下楼梯逃走了。

因此,正是弗兰肯斯坦本人,而不是他的蒙昧的创造物逃离了实验室。这明显地是逃离责任,因为他的创造物仍然活着,仍然是蒙昧的,被留下不知道去那里,更重要的是,在怪物进入到它所必须生活的世界的时候是束手无策的。因此,维克多对他工作的所谓的痛苦、自责与恐惧的说法听起来特别蹩脚。他不是由创造物本身而是由对自己成功的恐惧所折磨。他没有返回到他的实验室,没有做出任何安排来照顾他的人造物。

父亲与他的技术儿子的第二次相遇是在两年以后。在他被抛弃在实验室以后,创造物离开了那里,进入世界自己生活。最终,他来到瑞士的一个森林的村舍,居住在一个家庭的旁边。他偷听他们,注意他们如何使用文字,在一段时间以后,他掌握了语言。他偶然发现一堆书,他教自己读书,并很快读完了《失乐园》,普鲁塔克的《名人传》和《少年维特之烦忧》。后来他从实验室里所带出来的大衣里发现了弗兰肯斯坦的日记,这本日记记录了整个实验过程,给出了他的创造者的真实身份。当怪物最终在阿尔卑斯山的冰波上见到维克多的时候。他做出了一个雄辩的论述,强调一个不完成的、不完美的创造物的危险,提到创造者应该担负的责任,描述了如果不受重视与忽视所可能引发的结果。“我是你创造出来的,我情愿对我的创造者惟命是从,如果你也能尽到你欠我的那部分责任。”

怪物解释道,他首先的选择是成为人类共同体的一部分。但弗兰肯斯坦是错的,因为他没有提供给他的创造物作为正常人进入这个世界的角色与准备。当怪物将自己介绍给一个瑞士家庭,发现的是对他丑陋的像貌的恐惧。在另一种情况下,他无意地引起了一个孩子的死亡。因此,他现在要求弗兰肯斯坦意识到,仅仅是一些有力与惊异的事物的发明是不够的,需要对这些发明的事物的关怀与看护。

但是弗兰肯斯坦太自我而看不清楚,也不理解这些。他大喊道:“该死的魔鬼!你这个凶残的恶魔!你罪恶深重,就算你被打入炼狱,遭受酷刑,都不够赎你的滔天罪行。恶魔!你借口我创造了你而责难我,那么你就来吧,我完全可以扑灭我不慎创造出来的生命火花。”“滚开!我才不听你的鬼话!你和我之间不会有任何共同点,我们是不共戴天的仇敌。滚开!要么我们就打一场,看看是你死还是我活!”

而面对这样的谩骂,创造物继续与维克多交流。似乎很明显,怪物显得比维克多更具人性,或者他是两个人里面具有更人性的人。只是在一段时间后,维克多才开始接受怪物的逻辑。他承认,“我也第一次想到,一个造物者应该对他创造的生命所负的责任。在我抱怨他的邪恶之前,我也应该让他快乐的。”两个人都认为,要让不幸的怪物进入到社会已经太晚了,于是他们达成了一个折中的解决方案。这就是弗兰克斯坦返回实验室,为他的创造物再建造一个伴侣,一个女人。怪物这样说道:“不错,我俩将是一对怪物,被整个世界所摈弃。然而正因为如此,我们才会更加依恋对方。我们的生活虽然不会多么幸福,但是我们不会伤害别人,而且不会遭受我现在正承受的苦痛。”怪物继续说道,如果不能满足他的要求,他就会报复。这里,由技术所引起的问题找到了一个技术解决的办法。

当然,这个计划并没有进行。在长时间拖延以后,维克多开始建造他发明的第二个模型,但在工作中,他想起了一个相关的事实。人造的女性具有自己的生命,有什么能保证她不会提出新的要求,不会在她的需要没有得到满足时做出什么后果。更重要的是,一种更不安的想法冲击着维克多。如果他们有了孩子怎么办?“从此,地球会繁衍一支邪恶的种族,这将对人类的生存构成极其恐怖的威胁。”意识到他相信的是英雄的责任,维克多干了一件暴力的事。于是在他的第一个创造物的目视下,他一下子把那个未完成的女性人造物撕个粉碎。

从这里,故事走向了一个哥特式小说的结尾。创造物提醒维克多,“你是我的创造者,但我却是你的主人”,然后发誓,“但是听好了:在你的新婚之夜,我会来找你的。”他真的实现了他的誓言,杀死了维克多的年轻的新娘伊丽莎白。弗兰肯斯坦被激怒了,他出发寻找与毁灭他的创造物,但在一个长期的时间并没有成功,而病在一条海上的船上。在最后的一幕,创造物在维克多的棺材说了一段话,然后跳上一个冰筏,宣称“我将以胜利的姿态登上自焚的柴堆,沉醉在烈焰所带来的痛楚中。”

玛丽·雪莱《弗兰克斯坦》的主题思想最简单地表述在其著作扉页上所引自《失乐园》的一段话:

我有要求吗,造物主,要求取我的泥

塑造我为人?我有请求吗

请求将我从黑暗中提升为人?

这段话里所意含的,事实上就是《弗兰肯斯坦》整个故事的核心:创造出来的但却没有足够看护的创造物的境况。这个主题显然抓住了我们这里要讨论的技术失控问题的本质。

维克多·弗兰肯斯坦是这样一个人:他发现但却拒绝沉思他发现的后果;他创造新的东西但却倾注所有的力量去忘记。他的发明是强大的,代表了技术的巨大突破,但他在把他的创造物送入世界之前,并没有考虑他应当怎样才能最好地进入这个世界。维克多赋予一个创造物以先前只有人类才有的那种生命形式,然后惊异地看着他成为一种自主的力量,具有自己的结构,有他自己所坚持的绝对需要。但他作为创造者没有为他的创造物提供生存的计划,于是他的创造物就强加一个计划给他的创造者。维克多完全没有预见到一个由他半完成的、不完美的创造物所带来的问题与后果。他尽管意识到世界上有一些超乎常规的东西,但只有灾难才使他意识到他的责任。不幸的是,到了他需要去克服他的被动性的时候,他原有的行为所产生的后果已变得不可逆转了。在不可选择的命运面前,他最后发现自己是那样的无望与无可奈何。

很显然,弗兰肯斯坦的问题表征了我们的整个技术文明的问题。人类发展技术,给这个世界带来了巨大的变化,但却漠视其影响与后果。我们发展技术,创造出大量创造物,但这些创造物也在不可预期地重新配置我们的生活。我们参与到一个巨大的技术系统,而这个系统却超出我们的理解与控制的。我们放任技术使人相互孤立、削弱而不是去丰富人类的潜力。我们也听从技术系统逆转手段与目的之间的关系。其结果是,我们骤然之间发现,技术走向自主与邪恶了,一切都变得那么一发而不可收拾。一句话,技术失控了。并且这种技术失控的思想与想象成为我们文化力图摆脱却又挥之不去的困扰。

然而,技术之所以失控,并不是因为技术本身的自主与邪恶,而是因为我们忽视对技术的理解与责任。如《弗兰肯斯坦》所告诉我们的,怪物之所以最后走向邪恶,是因为创造者忽视了对他的理解与责任。同样,我们今天的技术创造物之所以给我们带来问题,也是因为我们忽视了对技术的理解与责任。尽管技术越来越展现其自主性,甚至在极限的意义上可以预计到机器智能与克隆人的出现,但其自主性并不意味着技术本身就是邪恶的,忽视对技术的理解与责任才是真正的祸首。在玛丽·雪莱的小说中,那个怪物是因为他的创造者抛弃了他而被迫采取自己的方式。类似于玛丽·雪莱的小说,《黑客帝国》动画版一个单元名为《第二次复兴》,也曾表达了类似的思想。在那里,机器帝国之所以出现并最终打败人类帝国,正是因为人类不理解技术、丧失对技术的责任,以及拒绝与机器建立起一种自由的关系的结果。

从根本上说,导致技术失控这种境遇的出现的根本原因是我们原有的工具主义的技术观念。这种观念与我们对自由意志的信仰相耦合,一直是自启蒙时代以来的技术乐观主义的基础,是一种我们从没改变过的普遍接受的技术观念。技术创造物是我们的工具,具有其作为达到人类目的的手段的作用。技术是中性的,技术产生什么影响、服务于什么目的,这些都不是技术本身所固有的,而取决于人用技术来做什么。只是那些创造和使用技术的人使得技术成为一种善的或恶的力量,唯一应该做的是工具掌握在好人的手里。技术可能带来问题,但技术的更进一步发展将解决这些问题。通过技术的进步,人类最终能够建立一个美好的社会。然而,这种观念是高度误导的,它让我们只是在被动地适应技术:一方面我们盲目信仰技术,忽视对技术的理解与责任,另一方面一旦技术走向自主与邪恶,我们便认为技术原本就是邪恶的。我们总是摆动于两个极端之间,或者认为技术是一种恩赐,或者认为技术是一种邪恶;或者持有一种乐观主义的态度,或者持有一种悲观主义的态度。

因此,我们现在应该做的是,摒弃这种传统的工具主义的技术观,我们需要重新评估我们与技术的关系,并促成一种全新的技术观念的确立。在这种新的技术观念里,技术不是工具,不是一种畸形与罪恶,而是我们需要看护的、负责的,并与之建立自由关系的事物。我愿意将这种这种新的技术观念称之为后技术乐观主义,并撰新文详尽论述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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参考文献
[1] Langdon Winner. Autonomous technology: technics-out-of control as a theme in political thought. Cambridge: MIT Press, 1977 . (0)
[2] Shelley W. Mary. Frankenstein, or the modern prometheus. New York: Airmont, 1963 . (0)
[3] 玛丽·雪莱. 弗兰肯斯坦. 耿智,刘宜译,武汉:长江文艺出版社,2008. (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