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引 言

随着期刊批量撤销论文事件的频繁发生，人们对科研不端行为的认知和意识有所提升。但经济活动和信息技术的不断发展使得科研不端行为的表现形式愈加多元化^[1]，还出现了若干新的变种。除伪造、篡改、剽窃三大典型的科研不端行为外，介于良好的科研行为与科研不端行为之间还存在一个被称为“灰色地带”的复杂、有时甚至是困难的主观判断空间。“灰色地带”的科研不端行为，也是科研失信最严重的地方^[2]，威胁了科学研究的有效性和可靠性^[3]，成为了科研诚信建设进程的阻碍。

对于灰色地带科研不端行为，目前学界还未形成一致的界定。蒲慕明院士对于灰色地带不端行为的观点可以概括为还未被明确定性的其他科研不端行为^{[2, 4]}；朱邦芬院士认为科研诚信和科研不端中间的“灰色地带”是科研不当行为^[5]。与灰色地带科研不端行为类似的概念还有“扩展层面的科研不端行为” ^[6]、隐形学术不端行为^[7]、有问题的研究行为等^[3]。综合已有的认识，本研究认为灰色地带科研不端行为是在科学交流全过程中不易发现、没有明确规范所以不易认定也不易处理的行为。目前灰色地带科研不端行为已引起了学者们的关注，许多研究关注了灰色地带科研不端行为的普遍性、行为类别、原因、影响因素，以及对策与预防措施。目前认为良好的科研行为与不端行为之间没有清晰的界限^[8]，存在漫长的灰色地带^[9]，且这类行为相比其他问题发生的频率更高^[10-11]。产生原因则与培训不足、评价压力，以及期刊编辑和审稿人的要求和期望相关^[12]。相比较而言，这种行为更容易在初级研究人员中发生^[13]。此外，领域差异也会影响对行为的认定，一个领域中的不端行为在另一个领域中可能是良好的研究实践^[14]。

署名问题是灰色地带科研不端行为中的典型问题之一^[4]，其特点是主观可操作性强、隐蔽性强、发现和甄别难度大^[15]。针对署名问题，学界主要从产生原因、发生情况和问题治理等方面开展了讨论。在产生原因上，作者个人可能存在受利益驱使、认识不到位的问题^[16]，制度层面的科学管理体系不完善、现代科学交流系统压力等都可能起到诱导作用^[17]。其中，赠予署名问题发生频率最高，例如在秘鲁期刊中可以高达56% ^[18]，在有的领域和期刊中能够达到40%左右^[19-21]，幽灵作者问题相对于赠予署名问题来说发生频率较少，大多在10%左右 ^[19-21]。在问题治理上，已有研究提出了一些规则和方法上的建议。例如从法律规范视角，提出了区分署名的法定规范和意定规则^[22]；从署名权角度，沿着正确行使署名权和追究不当署名责任的路径展开了不当署名治理^[23]；从科研实践角度，提出了避免署名争议的策略，包括经常记录与沟通、重视各种贡献、将贡献视为知识产权、意识到署名规范在不同群体中存在差异等^[24]；从工具角度，提出了利用文献检测系统等辅助工具进行虚假作者识别^[25]等。

本研究以撤销论文作为研究对象，分析灰色地带中署名问题的现状，发掘因署名问题撤销论文中体现出来的具体原因，进而提出防范与治理建议。虽然已有研究对撤销论文总体情况进行分析时对其中署名问题类别做了一些统计^[26]，但较少聚焦于署名问题本身^[27-28]，探索署名问题产生的细化原因。

二、数据与方法 1. 数 据

本研究以因署名问题原因被撤销的论文为分析对象，考察灰色地带的署名问题。使用的撤销论文数据来自撤稿观察（Retraction Watch）数据库，经过深度清洗、筛选、标注后最终用于分析，数据处理过程主要包括三步。一是获取撤销论文数据。从数据库获取撤销论文并进行深度清洗。截至2022年12月31日，共获得撤销论文33193篇，深度清洗包括对数据字段进行校正、规范、补充信息与结构重组等。二是筛选包含署名相关原因的撤销论文，如涉及署名问题（Concerns/Issues About Authorship）和虚假署名（False/Forged Authorship）等，共得到1387篇。三是标注具体撤销原因。根据撤销论文标识符（如DOI、PubMedID等），采集每篇论文的撤销声明文本，依据撤销声明所描述的署名问题，标注署名撤销原因类别。在筛除76篇与署名无直接关系的论文后，本研究最终获得用于分析的数据集，共计1311篇。

2. 署名具体撤销原因分类标准

为了更深入地探讨署名问题，本研究对与署名相关具体撤销原因进行了更细致的标注和分类。由于期刊撤销声明的标准不同，撤销声明文本差异较大，因此本研究主要采用“自下而上”的分类规则，具体做法是通过“提取声明文本内容—总结分类—修正分类”的方式，循环更新分类规则，最终形成了本研究的“署名问题具体撤销原因分类”（见表1）。

与署名问题相关的具体撤销原因主要分为6大类，分别为授权同意、贡献分配、描述模糊、虚假信息、信息缺失、操作失误。在每大类下，按照细化原因做了二级和三级分类。例如，“授权同意（A）”包含署名问题和其他论文投稿过程存在未经所有作者授权的情况。在这一大类下，分为两个二级原因，分别是“署名未经作者同意（A1）”和“论文未经作者同意（A2）”。其中“署名未经作者同意（A1）”主要指撤销声明中包含署名未经作者同意的内容。进一步地，没有专门提到某作者是否参与研究的，被标注为“署名未经作者同意（通用）（A1-1）”；说明了某作者未参与研究的，被标注为“署名未经作者同意（作者无贡献）（A1-2）”；声明文本内容表明作者参与了研究，则标注为“署名未经作者同意（作者有贡献）（A1-3）”；声明文本未明确说明，但可以解读为署名未经作者同意的，则被标注为“疑似署名未经作者同意（A1-4）”。另一个二级分类为“论文未经作者同意（A2）”，指撤销声明提及了论文未经作者同意的内容。其中，所有作者都对论文有贡献，如果某一作者撰写、提交论文未经所有作者同意，被标注为“论文提交未经所有作者同意（A2-1）”^①；如果其他作者参与了论文初稿撰写，但终稿未经一致同意，则被标注为“论文终版未经所有作者同意（A2-2）”。

第二大类“贡献分配（B）”主要指撤销声明中涉及对论文的贡献问题。其中，“署名人无贡献（B1）”指撤销声明提到某作者对论文无贡献，具体分为6个小类，分别是“署名人无贡献（通用）（B1-1）”“署名人无贡献（买卖署名）（B1-2）”“署名人无贡献（赠予署名）（B1-3）”“署名人无贡献（贡献不足）（B1-4）”“疑似署名人无贡献（B1-5）”“作者提交非自己成果（B1-6）”^②。“未署名贡献者（B2）”指声明中包含对研究有实质贡献但未被署名的情况；“作者列表变化（B3）”指声明中包含作者更改署名列表的情况；“贡献争议（B4）”指撤销声明提到论文存在贡献争议；“致谢问题（B5）”指撤销声明中包含对致谢贡献的质疑，或经调查发现致谢不准确的情况。其中，如存在未如实致谢对论文有贡献的人、机构或基金时，标注为“未致谢贡献者（B5-1）”；如存在质疑或经调查发现被致谢方对论文没有贡献时，标注为“致谢人无贡献（B5-2）”。

第三大类“描述模糊（C）”主要指撤销声明未对具体情况做进一步说明，具体分为“模糊署名问题（C1）”“模糊署名不端（C2）”“模糊争议问题（C3）”“无法提取有效信息（C4）”。其中“模糊署名不端（C2）”指撤销声明在描述撤销原因时，仅说明署名存在不端，具体包括4个三级小类。“模糊争议问题（C3）”指撤销声明提到存在与署名相关的争议类问题，具体包括4个三级小类。当从撤销声明中无法提取任何与撤销原因相关的信息时，属于“无法提取有效信息（C4）”类。

“虚假信息（D）”类指撤销声明中提到论文提供虚假信息，具体包括“虚构作者（D1）”“疑似虚构作者（D2）”“作者伪造机构（D3）”“受一批虚构作者论文影响（D4）”。“信息缺失（E）”类指由于出版商或期刊信息维护不当等原因造成的信息缺失，包括“需要付费（E1）”“论文标识符无效（E2）”“论文标识符缺失（E3）”“记录被出版网站删除（E4）”“撤销声明缺失（E5）”。“操作失误（F）”类指因作者或期刊失误造成的署名问题。此外，为了进一步探讨署名问题，本研究还将撤销原因分为明确科研不端行为和非明确科研不端行为两种。

三、因署名问题撤销论文现状 1. 撤销时间分布

署名问题是论文被撤销的重要原因之一，因署名问题被撤销的论文数量按时间分布如图1所示。基于本文的样本可以看出，随着时间的推移，因署名问题被撤销的论文数量逐年攀升，不断出现新峰值，近几年更是呈现出了指数级增长的态势。

2. 总体被撤销原因

在因署名问题被撤销的论文中，署名问题并不是唯一的被撤销原因，大量论文同时由于多种其他原因被撤销。署名类撤销原因与其他撤销原因的共现情况如图2所示。从图中可以发现，因署名问题被撤销的论文同时也存在其他常见的撤销原因，包括科研不端行为类的伪造、篡改、抄袭，以及论文结果不可靠类的数据问题、分析错误等。

3. 署名问题具体被撤销原因

这一部分依据“署名问题具体撤销原因分类”对因署名问题被撤销论文的具体原因进行分析，并探讨其中存在的灰色地带不端行为。

（1）总体原因

署名问题的具体撤销原因分为6类。首先，占比最高的原因是“授权同意”（494篇），这表明没有授权和不遵从作者意愿是最常出现的具体署名问题。由于授权同意问题被撤销的论文通常存在伪造署名的行为，因此该类行为都属于科研不端行为。其次是“贡献分配”类问题（391篇），这一类问题最容易产生作者间的争议，存在灰色地带不端行为。第三是“声明模糊”问题（366篇），表现为撤销声明不能体现具体原因，这类问题占比高达27.9%。撤销声明模糊的问题一直存在，其原因一方面是期刊撤销论文制度不完善、管理不规范，另一方面也与署名问题难以定性相关，这类问题中可能存在大量灰色地带不端行为。第四是“虚假信息”（137篇），这类问题违背了署名真实性的原则，既可能包括明确的不端行为，也可能存在灰色地带不端行为。第五是“信息缺失”（59篇），这类问题从某种程度上体现了期刊撤稿的不规范。数量最少的是“操作失误”（14篇），表现为作者或机构的失误造成署名错误。期刊造成的失误一般而言是真实的失误，由作者造成的失误假如是真实的失误，也不应被认定为科研不端行为，但也可能存在提供虚假信息误导期刊的情况，因此这一类型中同样也存在灰色地带不端行为。

（2）授权同意类撤销原因

授权同意类的具体撤销原因如表2所示。这类问题通常都包括伪造署名的情况，但除此之外，也存在沟通问题和衍生的版权问题，这些情况都属于灰色地带不端行为。

“署名未经作者同意”出现次数最多，一般表现为在不知情的情况下被列为作者，有228篇撤销声明体现了这一问题。有80篇撤销声明显示，论文中存在没有参加这项研究，但在不知情的情况下被列为作者的问题。其中，既存在“完全清白的无辜者”，他们被借用名字和信誉，来增加论文的被发表概率，但也存在“默许违规行为的受益者”，即默许被挂名，但在论文被质疑、调查和撤销时才撇清关系。有34篇论文的作者在不知情的情况下被使用了自己有贡献的文字或数据等成果，然后被列入合作者，这一类问题往往涉及了版权争议，也可能存在“完全清白的无辜者”和“默许违规行为的受益者”的情况。。

（3）贡献分配类撤销原因

贡献分配类具体撤销原因如表3所示，主要涉及署名人无贡献、未署名贡献者、作者列表变化、贡献争议、致谢相关等5类问题。其中买卖署名和赠予署名问题涉及明确的科研不端行为，其余行为主要处于灰色地带。

首先是“署名人无贡献”类。其中，部分行为属于科研不端行为，例如有20篇表现为“买卖署名”^③，在购买的全文或主要内容不由作者撰写的文章上署名；有19篇表现为“赠予署名”；还有2篇是作者提交了非自己的成果。但大部分情况难以判断是否属于科研不端行为。如有7篇没有明确说明无贡献，虽然根据撤销声明文本内容可以推测有部分作者没有贡献，但具体情况无法定性；又如存在贡献不足以成为作者的情况，产生这类行为的原因可能出于主观恶意，也可能由于作者对规范缺乏了解，属于难以判定也难以处理的灰色地带。

其次是“未署名贡献者”类，这类问题也被称为“幽灵作者”。有93篇论文因为这一原因被撤销，另有10篇在添加上了应有的作者后重新发表。

第三是“作者列表变化”类，撤稿声明提及许多论文在提交过程中有更改作者列表的情况。在该类问题中，作者和期刊大多数没有说明具体原因，其中的违规操作主要是在被调查和撤销过程中才被发现。不过也存在论文做了较大的修订，使得提交和修订版本内容差异大，因此导致了不同版本中作者署名变化的情况。这些都属于难以判断的灰色地带。

第四是“贡献争议”类，许多撤销声明仅提到存在“署名贡献争议”，并没有清楚说明是贡献大小（排名）的争议、未署名贡献者的争议，还是署名人无贡献的争议。有的期刊可能清楚具体情况但没有明确表述，也有的期刊可能直接采纳作者说法，未深入了解具体过程。贡献争议类问题如果存在实质性贡献者未署名的情况，则应被判定为科研不端行为，但如果只是作者内部协商不当产生的争议，大部分情况并不涉及不端行为。除了这两种情况以外，很可能还存在一些没有明确说明，难以发现的灰色地带问题。

第五是“致谢问题”类，同“未署名贡献者”类似，一些没有正确、充分致谢的情况遭到投诉，也有无贡献却被致谢的情况遭到投诉。相比作者列表而言，致谢问题得到的关注更少、处理标准差异更大，更可能处于灰色地带。

（4）声明模糊类撤销原因

声明模糊类撤销原因如表4所示。这类原因主要表现为撤销声明提供的信息过于模糊。这也在一定程度上体现出了期刊撤销论文制度不规范、管理不规范的问题。期刊自身可能对存在的问题了解不清，也可能难以根据有限的信息对问题进行定性。例如在“模糊署名问题”“模糊争议问题”“无法提取有效信息”类中，期刊未清楚描述问题，被撤销的原因也处于暧昧模糊的状态。但其中也有“模糊署名不端”类的问题，虽然期刊缺乏清楚描述，但却在声明中对此类行为做了“属于科研不端行为”的定性。总体而言，声明模糊问题可能会导致科学界无法了解与判断论文的可靠性，因为学界通常认为仅存在署名问题并不影响论文的学术价值。

（5）虚假信息类撤销原因

虚假信息类撤销原因如表5所示。其中最突出的原因是“虚构作者”和“疑似虚构作者”，这类行为主要表现为捏造一个或多个完全虚假的身份列入作者列表，属于明确的科研不端行为。有的论文为了体现国际合作，在大量本国作者中列入外国合作者，“提升”论文的署名“阵容”。类似的还有“作者伪造机构”，也即虚构自己任职于高影响力机构，从而间接提升作者的“身价”。

这些行为都违背了署名真实性的原则，对论文的内容以及作者的可信度造成了负面影响。也有一些论文由于某作者写过一批虚构作者的论文，导致虽然暂未发现问题，但“受一批虚构作者论文影响”被一并批量撤销。对于这种情况，撤销声明没有明确说明该论文是否存在问题。

四、署名问题灰色地带分析 1. 贡献分配，受操纵、易失实

根据最早制定作者署名指南的组织之一的国际医学期刊编辑委员会（International Committee of Medical Journal Editors, ICMJE）^[29]规定，要在一项研究中被列为作者，个人必须同时满足下列四个条件：①对研究工作的构思、设计，或对数据的获取、分析和解释，有实质性的贡献；②起草草稿或对其进行严格修改；③最终批准要发表的版本；④同意对文章负责。许多期刊也采用了更清晰的贡献者角色分类法（CRediT）^[30]，但在现实情况中，贡献分配容易受到操纵，甚至出现作者列表不能体现实际贡献的情况。有意将实质贡献者排除在作者列表之外，应当被算作科研不端行为，但其中也可能存在因沟通不畅、对署名规范了解有限等非主观原因导致的贡献分配失实。也就是说，在明确的科研不端行为之外，署名仍涉及灰色地带不端行为。例如表3中所列出的包括署名人无贡献、未署名贡献者（幽灵作者）等在内的撤销原因都体现了作者列表没有如实反映作者贡献的情况。除非被投诉或受到其他更严重不端行为的影响，否则默许不实贡献分配这类问题难以被发现，即使被发现，相比其他更严重的撤销原因而言，署名不实问题也会被认为是严重性较低的几类行为之一^[31]。这类特点导致了署名不实问题的发现难度大、处理时间滞后，以及学界对问题严重性认识不足的后果。

2. 授权同意，难监管、易疏漏

根据国际医学期刊编辑委员会对于署名的规定，作者应该“最终批准要发表的版本”并“同意对文章负责”，因此作者对于论文形成的全过程都应是知情且同意授权的，在发表时还需要签署作者的真实姓名。然而在实际情况中，授权同意问题却是署名问题中出现频率最多的类型，除了其中“伪造署名”行为被定性为科研不端行为外，其余行为均属于灰色地带的不端行为。

在有的论文中，未知情的作者对论文有贡献，但写作和提交论文的作者直接使用了其成果（数据、图像、文字等），而未与其沟通，这一行为可能因为解读错误而导致整篇论文结论的不可靠。还有许多论文未经作者授权同意，比如在“论文提交未经所有作者同意”的情况中，作者与合作者共同进行了研究工作，但未经商讨便撰写、提交了论文，有时甚至会导致重复提交的后果；在“论文终版未经所有作者同意”的情况中，合作者参与了研究，虽然对撰写了论文这一事实知情，但对发表的最终版本不知情，这种情况也可能导致合作者对论文产生异议，进而申请撤销论文。在期刊对于作者是否授权与同意的管理通常处于默认信任的情况下，主动验证的意识和手段较少，且该类问题的严重性也相对较小，查处成本与收益不匹配，因此往往只有在合作者本人发现和投诉时，“伪造署名”行为才浮出水面。因此，对授权同意类问题目前仍难以做到有效监管。

3. 版权问题，规定少、难界定

版权问题在撤销论文声明中体现得较少，但论文成果被公开出版具有版权属性，因此版权问题值得探讨。版权方面的署名问题涉及到了作者、作者机构、第三方机构等多类主体，包含较多灰色地带的不端行为。

版权问题同时也与授权同意问题紧密相关。在这类问题中，复杂多元的合作关系、多变的所属机构都增加了问题的发生频率，加大了问题的处理难度。具体而言，学者在学术工作环境中与导师、同学、同课题组同事、同单位同事等存在不同程度的合作关系，在学术生涯中通常也有多次机构变化的经历，由于成果产出的滞后性，尤其是自然学科，机构变迁或人员流动往往会带来机构署名的争议和作者身份的认证歧义。例如，在跟随导师或访学单位项目负责人学习时，研究人员使用其提供的资源开展了研究，但离开该机构后，如果将提供资源的研究人员排除在合作者之外，或署名新的机构，即使研究数据由自己掌握与分析，仍然会面临版权争议。根据贡献者角色分类法（CRediT），如果导师与合作机构提供了指导与资源，不论在获取学位阶段，还是合作访学期间，都应该明确研究所依赖的资源的归属。相比于合作者之间的争议，更容易出现的是作者机构归属方面的问题，有的研究成果由于各种原因造成了研究发表周期较长的情况，到写作成稿时，作者所在机构可能已经发生了变化。对于这种情况，贡献比例难以计量，应该标注哪些机构也缺乏明确的规则。虽然不符合署名规定，但论文标注现有机构是较为多见的做法，本研究样本中就存在论文受到机构控诉的案例，具体表现为研究人员在其机构中进行了研究但未标注该机构。对于这类问题，往往只在受到控诉的情况下才处理，不控诉则不处理。

除了作者与其机构外，对论文有贡献的第三方机构也经常涉及版权问题。在某些情形中，第三方机构可能会提供材料、实验检测、润色论文等服务，甚至还可能提供数据分析与文字撰写服务。第三方机构的适当参与对提升科研效益有很大作用，但如果参与过多，则可能导致论文版权归属方面的问题，甚至导致违规行为。在另一些情形中，作者基于第三方机构的成果、数据、仪器等形成的论文成果，如果未经授权，也会面临版权控诉，但许多作者对这类行为的认识仍然比较模糊。虽然学术机构与出版商对第三方机构的服务边界作出了探索^[32]，但如何界定第三机构的贡献，目前仍没有明确的规范和指南。

4. 撤销声明，不规范、易模糊

撤销论文是发现、公布与惩处署名问题的重要机制与途径，然而目前的撤销声明对署名问题的描述存在大量叙述模糊的情况，难以明确具体的行为与责任。

产生这一问题的原因较为多样。有的期刊可能清楚具体情况但并未明确表述，因为对作者和期刊而言，撤销论文会降低学界对其的信任度^[31]，而模糊的内容某种程度上能够降低负面影响；也有的期刊可能直接采纳作者说法，未深入了解具体情况。上述原因都在一定程度上反映出了许多期刊在撤销论文机制与规范建设方面存在不足，虽然出版伦理委员会（Committee on Publication Ethics, COPE）等协会发布了具有学界共识的撤销论文规范指南^[33]，但许多期刊仍然缺少自己的处理标准，从而导致了撤销声明信息模糊的问题。

对科学界而言，模糊的撤销声明不利于判定论文的可靠性与价值；对部分科研人员而言，模糊的描述降低了其对不端或不当行为被惩罚的预期，不利于其保持警醒；对科研管理者而言，灰色地带范围的增加也会提高科研诚信建设的难度。因此撤销机制和规范方面的问题应当引起重视。

5. 隐性认识，不成文、影响大

署名问题中存在的许多不当行为或灰色地带不端行为其实与学界中许多隐性规则密不可分。比如高影响力合作者的参与有利于提高论文的被认可程度。由于论文数量增长过快、质量参差不齐，学界往往更关注、更愿意引用高影响力作者参与的论文，这也使得部分作者投机取巧，在作者列表中直接增加“大牛”作者，以增加论文的影响力。有的“被署名”作者会进行投诉，也有的作者会默认接受，或在论文被质疑、被撤销时才撇清责任。又如，国际合作论文认可度较高。对于发展中国家的科研人员而言，如果其论文中有一位或多位国际合作者，往往有利于提升论文的“档次”，因此有的作者会在国外合作者不知情的情况下添加其姓名，甚至捏造一个虚假的外国作者。再如，论文中吸引人的可视化图像或者动画，往往有利于间接体现科研人员的实力，也更可能受到关注。因此一些作者会通过委托第三方公司等方式生成更吸引人的可视化效果，这种行为可能导致数据被窃、出现版权争议等问题。

隐性规则的形成有其合理性，但也在一定程度上助长了一些“偏见”，不利于灰色地带不端行为的治理。

五、防范与治理建议

作者署名问题相对较为复杂，是比较有代表性的具有较多灰色地带科研不端行为的问题，相比于其他科研不端行为，署名问题的存在相对来说更广泛，对其的防范和治理具有较大的难度。基于上述分析，本研究针对目前作者署名问题中的灰色地带，提出了一些治理建议，以期进一步促进科研诚信建设。

1. 完善科研活动行为规范，减少灰色地带

为了更好地解决署名问题，应该在作者贡献分配、授权同意和期刊管理过程中加强署名规范建设。

在论文作者列表中如实呈现贡献、所有作者授权同意等是促进科学共同体良性发展的规范之一，然而现有规范对一些灰色地带不端行为并未形成统一的认识，这一现状也在某种程度上导致了贡献分配经常出现失实，授权同意过程并未覆盖所有作者等问题。

对学界而言，署名规范一般基于长期惯例，因此有必要持续完善学界规则，推进对灰色地带不端行为定义和判定方式的一致性认识^[34]，促进细化规定的出台。例如优化贡献角色认定，对于研究和投稿过程中作者贡献变化、机构变迁引起的版权归属等各种情况进行探讨，并做出清晰规定，对于第三方机构参与科研的边界与贡献认定进行细化。明确而有效的规定一方面能够作为激励手段，另一方面也有利于提升科研效率。

对期刊而言，应广泛采纳例如贡献者角色分类法（CRediT）等贡献标注法，促进作者群体对于论文贡献和作者责任的认识。此外，根据出版伦理委员会的规定，期刊应清晰标出论文被撤销的具体原因^[33]，但从上述研究可以看出，撤销声明模糊的情况大量存在。署名问题是科学活动中大量难发现、难处理的灰色地带不端行为的冰山一角，正确和明确地在撤销声明中标注撤销原因是对已有问题的有效警示。

对科研管理部门而言，可以在制定指导意见的过程中，为具体规则的更新留出制度空间。

2. 加强科研规范教育，以案例促进教育

对于论文署名，有许多作者对相关规范缺乏足够认识，不明晰作者义务，从而产生了与规范相悖的行为，例如作者以为已经征得合作者同意，然而其他作者对于论文中的数据未核实，对研究方法不了解，不能对论文的科学性和真实性负责任，在这种情况下将合作者列为文章作者违背了授权同意的原则。

对作者而言，应当通过学界、机构、期刊等途径充分了解合规行为的标准。在树立道德标准的同时，应尽量避免因为不知情而出现的不当行为。此外，也应增强与合作者沟通的意识，确保信息畅通，对可能出现的问题进行及时地纠正。

对学界而言，可以依托学会、协会、科研单位等机构，一方面不断更新科研诚信教育内容，做到与时俱进，另一方面也可以通过不断更新相关警示案例的方式，促进规范学习与警示教育。

对科研管理部门而言，应加大对于诚信教育的支持力度，为持续、动态的诚信教育提供有力保障。

对出版商与期刊而言，可以根据已有案例不断完善自身审稿流程相关机制，也可以将典型案例的处理结果公示在期刊网站上，从而起到警示作用。

3. 压实主体责任，加强审核把关

署名问题的泛滥在一定程度上也反映出了作者所在机构存在教育监管不够、惩处力度不足的问题。对科研管理部门而言，可以借鉴学界的研究成果，推进落实作者单位的主体责任，制定有力且可操作的制度，对于复杂问题实行跨部门联动机制，实现对灰色地带问题的治理。对作者单位而言，则应积极落实管理部门的规定，明确主体责任，根据自身情况制定具有可操作性的调查和教育机制。对出版商而言，应在作者投稿过程中做好信息告知工作，如通过邮件通知、投稿系统设计等方式，确保作者在每一步都能详细获知正确合规的行为方式。同时，还可以利用出版商的相关途径，警示灰色地带不端行为的存在。

4. 持续改进科技评价机制，优化全流程管理

在论文署名中，存在国际合作、“大牛作者”更被认可的隐性认识，这在某种程度上体现了科技评价与同行评议机制存在问题，仍然需要继续优化。管理部门与学界应协同设计更加科学的方法，更多关注科学研究的效益，弱化难以量化的“国际合作效应”和“大牛作者”的影响。在发表过程中，同行评议是质量的把关机制。传统的同行评议在许多场景中是不完善的，期刊与出版社可以进一步考虑采用新工具、探索新做法，例如借助开放同行评议平台等机制，促进评议的公平与透明。

此外，对于目前难以处理的问题，还可以适当进行跨领域与跨机构的联动，这既有利于拓展认识，又有利于寻求多方面全覆盖的处理对策。持续不断地深入认识问题、完善机制规定、形成良好科学文化，有利于进一步减少灰色地带，加速科研诚信建设。

① 有的撤销声明描述模糊，标注为“论文提交未经所有作者同意（A2-1）”的论文可能存在署名未经作者同意情况。

② 标注为该类别的论文，可能是剽窃成果，也可能是买卖署名。

③ 在所有已撤销的论文中实际存在更多买卖署名的情况，因为本文仅包括被标注存在署名问题的论文中出现买卖署名问题的部分。